堂前開冷菊



江山易主。

說起來是那樣的複雜而龐大的工程,卻隻用了一個夜晚。

那一夜的急遽變化,卻最終消失在了新生的朝陽裏。

既而,清掃,徹底改變曆史。

清掃宮城的宦官和宮女,顫巍巍的掃起了幾堆赤色的殘菊。

菊花都染了血,一片殷紅,菊花上和菊花下都是屍體——黑衣的禁衛軍,金色的鎧甲,所有的屍體都有一張猙獰的臉,夾雜著死不瞑目的淒惶。

滿宮城的屍體,聚集了三座樓高的屍山,並同上萬株濺了血的殘菊,一連燒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三夜裏,宮城裏的火光不停,厚厚的灰燼將一切樓宇植物,覆蓋了濃重的一層。

以至於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整個金碧輝煌的宮城,卻呈現出一片灰霧蒙蒙的景象,連那一片的天空也陰沉了數天。

焚燒屍體的幾天裏,對外忙著整飭軍隊,追絞逃跑者,短短的幾日之內,外城也是一片翻雲覆雨,人心惶惶。

可是,終究不曾抓住逃跑的小公主,以及帶著公主逃跑的,禁衛軍隊長厲雲。

再接下來,忙著封神祭天,忙著封官拜爵,犒賞有功之人。

武承王已經正式的封王,敕封“星神帝”,改年號為“太武”,當年既是“太武元年”。

忙著忙著,竟然也過了近一個月。

直到有一天,新上任的史官過來,念誦了最新編纂的史書。

星神帝大喜,封賞。

可等史官退下去了,星神帝沙耶汗卻陡然覺得空虛,心裏莫名的,一陣空落落的。

以前雖然活在人下,卻終歸有個想要超越的目標,和一堆誌同道合的友人。現在成了九五之尊,身側卻全都是靠巴結奉承向上攀爬的小人,連個說知心話的也沒有。

他們現在隻知道他叫陛下,卻忘記了他原來的名字:沙耶汗。

糟糠之妻被封做了國母,兀自在那裏風發得意,卻不曾顧及到他的心情。

他想,是時候該擴充後宮了,也該將前一任王留下來的宮妃處理一下。索性屏退了下人,順著宮中的阡陌走著,一邊走,一邊思索舊宮妃和選秀女的事。

前些日子,有人提議說,要為先王建造陵墓——好向人民顯示新王的德行和仁政。不如,就將那些舊宮妃一起陪葬好了,老一輩的宮女就遣送出去,許配給未曾婚娶的戰將。

這樣打定了主意,星神帝的心情好了起來,負著手看沿途的風景。

菊花都被清空了,放眼望去,初秋卻是一派荒涼蕭瑟的場景,隻那一樹的芙蓉花還開著,卻也凋零了大半。

繞阿繞的,也不知道繞到了哪裏,他的麵前卻出現了一幅奇景。

一院子的荒蕪,花圃也沒有打理,落荒的不成樣子。隻是,那一花圃的,竟然全是各式各樣的菊!

他還以為,滿城的菊,都已經在那大火中被消殺殆盡了,沒想到這裏還殘了一片。細眼望去,雖然著花極少,大多凋零,可綠枝繁葉還挺拔,在一派蕭瑟裏,掙紮出一點垂死的綠。

星神帝好奇,在花圃外站了一站,一抬頭,卻見花圃旁邊的一座兩層小樓上,在二樓的欄杆處,背倚著一襲藍衣。

小樓極其精致,仿中州的構造,欄杆裏的窗戶都被紗帳兜著,飄飄晃晃的。屋簷裏是一圈的藍色風鈴,外麵還掛著鐵馬,風一過,叮叮咚咚的自成一曲。

古香古色的小樓,縹緲的紗帳,與叮叮咚咚的聲響,就成了欄杆上藍衣女子的襯影,襯得那一襲藍衣,越發有了繁華落盡、洗盡鉛華的意味。

星神帝不知道這是哪裏,也不知道那一襲瘦削柔軟的背影屬於誰,隻是站在那裏失了神的望著,揣測那個藍衣女子,究竟是怎麽樣的容貌。

藍衣女子身邊架著一架古琴,她就用手指慵懶的挑著琴弦,有一句沒一句的,懶懶的哼著調子,哼著哼著,就隨那調子懶懶的唱起來。

“采蓮湖上棹船回,風約湘裙翠。一曲琵琶數行淚,望君歸,芙蓉開盡無消息。晚涼多少?紅鴛白鷺,何處不雙飛?”

下麵聽歌的星神帝,忽而就低低的歎了一聲,世上竟會有這樣慵懶的語調,卻也有這樣慵懶的柔情。

他越發想看她一眼,又生怕驚動了她,隻是在那原地眺望了一會兒,這才輕手輕腳的轉身,跋涉過滿叢的秋菊,想從側麵窺探一二。

然而,側著行出了那麽遠,女子的側臉卻隱約在浮起的紗帳裏,中間還隔著一段圓柱和數聲叮咚。下麵仰望的王者恨不得把住了那紗帳,劈開了那柱子,仔細的看上一眼。卻又噤的不敢動,生怕驚動了彈琴歌唱的女子,她就會像那歌聲裏的鳥兒,一忽兒飛走了,再也看不到。

小時候讀中原人的詩詞,讀著一句,總也不懂,現在可算是懂了。

什麽叫“隔花人遠天涯近”。

他明明離著她那麽近,卻看不清,看不明,似乎那極遠的高天,都要近一些,可以讓他痛痛快快的看個清楚。

那女子唱完的歌,忽而懶懶的歎了一聲,端著琴起身,搖搖得走了。風送薄帷,將女子的那個身形迷蒙在一團叮咚聲裏,遠了,遠到再也看不見。

樓下,他悵然若失的站在花叢,卻早已經忘了上樓去,問一問那個女子究竟是何人。

寒風一震,零落了花圃裏一脈香。

從那一片開著菊花的花圃回來,星神帝似是就癡了。

事後,他去尋找過那一片花圃,尋找那個小樓上的女子,卻仿佛迷失了,在偌大的宮城裏兜兜轉轉,可再也找不到。

難道……竟然是夢嗎?

這一日在偏殿,星神帝又怔怔起來,一頁奏折拿在手裏,半天沒有翻動一下。

身側叫南為的貼身侍衛看了,便在私下裏悄悄的問他。

星神帝怔了一下,卻終於對那個貼身的侍衛和盤托出。

“屬下知道了。”

可他剛描述完,那個貼身侍衛就笑起來,胸有成竹的。

“你知道?”星神帝詫異,皺著眉看向他。他自己都不能確切的知道那個女子的音容笑貌,更何況一個侍衛?

“屬下畢竟侍奉過先王……”雖然不想提起,南為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往那大殿上跪了一跪。“萬望陛下恕罪。屬下大概知道陛下所說的人。”

“快起來!”聽得那話,星神帝大喜,從龍椅上探身,急匆匆的,“快說,她是誰!”

南為笑吟吟的起身,微一躬腰,“如果屬下猜得不錯,陛下朝思暮想之人,是嵐昭儀。”

“屬下曾見過昭儀幾次,的確生的溫婉動人。隻是不會討好先王,臨幸了幾日,便被打入冷宮了。現在一直都在‘夜菊倚欄’住著,等著幾日後先王的陵墓落成,便要殉葬。”

竟然是王兄的妃子?星神帝皺了皺眉,倒也慶幸,若是再遲幾日,好好的一位麗人,卻已經赴了黃泉了。

“她……”星神帝的嗓子瞬間有些幹涸,慢慢坐下來,問,“她,是個什麽樣的人?”那樣的女子,他不敢輕易褻瀆了。真不知道王兄是什麽樣的眼光,竟然放過了那樣的女子!

“這個……”南為有些遲疑,似乎在斟酌著詞句,慢慢的。“屬下與昭儀接觸不多,印象中,隻是覺得昭儀娘娘……有些慵懶,身子也弱,沒什麽精神。她每日裏隻是念些東西,屬下才疏,也不好妄加評論。總之,娘娘跟屬下見過的女子相比,都不同。”

這一段話,算是褒獎罷。如果就大漠人的眼光看來,這樣的女子,實在是沒什麽好的。可偏偏,又這麽新奇!

他越來越想看到她,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

“南為,你悄悄的去一趟,將嵐昭儀帶來見朕,要快!”

“是,屬下領旨!”南為很樂意為他跑這一趟,領了旨去了。

等待永遠是那麽漫長。

星神帝沙耶汗終於再也坐不住,從龍椅上下來,在空曠的大殿上走了一個來回,又走了一個來回。轉過頭去看殿外的日光,以及森然撼動的樹木。

忽而,那宮城的阡陌上,就出現了南為的身影,緊接著,背後引出一抹顫巍巍的藍。

莫名的,看著那一抹飄忽的藍,王者的心就是一噤,再也不想動彈。

那一襲藍搖搖的過來,踩著午後的日光和樹影,落在他的耳朵裏,就成了叮當作響的環佩。那抹影子沒有抬頭,王者就揣摩著那一襲身影,揣摩著那孤鶴似的發髻,揣摸那藏在袖子裏的一雙手,揣摩著幾日不見,那襲身影是否清減了,是否清淡如舊。

顫巍巍的影子快到大殿時,他才幡然醒悟,回龍椅端坐,等兩人前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倉促,女子的那一身藍裙不是宮衣,素淡的沒有一絲花紋,褐色的發髻上別著一小串鮮活的藍紫色矢車菊,帶來了撲麵的芳草氣息。

那一抹顫巍巍的藍裙終於在大殿中心站定,忽而,藍衣女子就緩緩的行禮,弱弱的說,“妾身參見陛下。”

星神帝不是個注重細節的人,卻偏偏看見了從女子袖子裏滑出了一角玉鐲,碧色,夾雜著宛如流雲的花紋。

藍衣清妍參拜完,自然而然的起身,抬起眼來,懶懶的看了一眼龍椅上的王者。

——這個人,就是那個人的弟弟了。

那弱弱的一抬眉眼,宛如驚鴻一瞥。不動聲色的,王者的眸子卻潮了一下。

這就是那個人,跟想象中的一樣,看一眼,就顫巍巍

的讓人心碎。

女子的一雙碧眼裏,流動著隻是暮秋的殘翠,翠的隨時可能蒼老下去的一種感覺。

“你是先王的昭儀麽?叫什麽?”微微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星神帝不動聲色的開口,試探女子的神情。

“是。妾身嵐姓,雙字清妍。”她明明是大漠人,卻擁有一個漢人的名字。

嵐姓。這個姓,即使在中州,也是不多見的。

沉吟了一下,星神帝卻淡淡的說,“素聞你詩畫雙絕,是宮裏的才人,今兒便即興做一首詩來,我給你一柱香的時間。”他一開口,卻是出了一道題,想考一考她。

越是喜歡,就越想看清了,這個女子,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龍椅上的王者一點頭,身側的南為已經取了一盞小沙漏過來,擺在了龍案上。

那一沙漏,恰好是一柱香的時間。

清妍不答應,也不拒絕,反而轉了身,靜靜的看著殿外的秋日。

秋天的陽光晴斜,過了晌午之後,那陽光就斜斜的拉下了長長的影。那一身藍衣就罩在陽光裏,影子卻長長的拉出去,直到龍案前。

她的影子也是那麽瘦,那麽伶仃,根本承載不住滿肩的陽光。

清妍忽而咳嗽了一聲,慢慢的吟出一句來。

“杜宇菊啼落,躑躅染血廓。”

在那裏踟躕了一會兒,卻望著自己的影子,輕輕的吟出第二句來。

“夜薄凋旗畫,星落影綽駁。”

念到這一句,莫名的,藍衣女子的眸子裏卻起了一層淚花,一口氣吟出了最後的兩句。

“微月誰家月,傾國是故國。”

“迢遞起古曲,危樓淚婆娑。”

一首詩吟完,龍案上的沙漏,才將落下了三分之一。

然而,聽了那首詩,龍椅上的王者卻陡然變了臉色。

好,好一句“微月誰家月,傾國是故國!”也好一個“危樓淚婆娑”,她是在緬懷嗎?緬懷那個故國,緬懷那個舊城,抑或是,緬懷那個“星落影綽駁”!

下麵站著的南為也聽出了端倪,一下子白了臉色,朝藍衣女子拚命的使眼色,讓她噤聲。

“你知不知道,剛才的那首詩……朕完全可以治罪,株連九族!”

清妍慢慢的跪下去,聲音依舊是懶懶的,沒有半點的紆尊降貴。“做詩是妾身自己的事,犯不著株連旁人。陛下若英明,就應當明察秋毫。”

“你在威脅朕,難道不怕死?”龍椅上的王者怒氣未消,冷冷得問。

然而,下麵的女子卻不說話,靜靜的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回答朕。”星神帝低聲,什麽話剛要出口,卻硬生生的咽下去。

清妍抬起頭來,口齒動了一動,卻隻是滑出了另一首詩。

“君王城頭樹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人是男兒!”

那首詩,作為王者的他是知道的。

一位風華絕代的夫人,當麵對亡國滅種,麵對占有她的新的君王時,那個新的君王曾經問起她,你對於你先前國家的滅亡,有什麽看法?

那位夫人,當時就默默的吟出這首詩來。

那位夫人,恨的是男兒的無用,恨的是那齊解甲而造成的亡國。而麵前的這個女子所恨的……還有他這個所謂的竊國者,這個滅亡了的時代罷。

她竟然看得那樣通透——那一群須眉裏,又有多少人,在麵對戰亂和動蕩時,毫不猶豫的拋棄了一切的忠信義禮,倒戈向了他的這一邊——隻為了那榮華煙火。

麵對著這個孱弱的藍衣女子,身為星神帝的他,卻找不出一句來反駁。

吟出這首詩的那位夫人,擁有一個光耀青史的名字,花蕊。

花蕊夫人。

下麵跪著的清妍,在念完那首詩後,便再也沒了聲息。反正,等到先皇的陵墓落成了,她也是要殉葬的,她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

然而,龍椅上的星神帝卻笑起來,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似乎將這幾日壓在心口的陰霾也吐了出來。他負手,慢慢走下龍椅,扶住了藍衣女子軟弱的胳膊,輕柔的問。

“你……願意做朕的花蕊夫人嗎?”

清妍的眸子驀地震了一下,抬起頭來,靜靜的看麵前的這個男人。

他比先皇年輕,比先皇風發,也比先皇,更懂自己。

答不答應呢?清妍垂了頭,微微沉吟——反正,隻是從一個男人的身邊,跳到另一個男人身邊,不論是他,還是他,都走不到她的心裏。

然而,那個人,那個人……卻一次次的與自己的生命,擦肩而過。

她的眼圈驀地濕了,眸子裏的翠色欲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