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墜寒月夜



一片沉寂裏,美沙亞蜷縮著伏在王者的膝頭,搖搖欲睡。

夜色也越發冷了,宮中遙遙的譙樓上,傳來了四更的鼓。

夜色依舊是沉沉的,黑的鋪天蓋地。

更闌夜靜,似乎隻有殿外呼嘯的風,卷起那一池子的皺蓮。

坐上的王者固執的等待著,一雙眸子看出去,碧色裏摻雜著一絲淒惶。

忽而,黑沉沉的夜色裏,就傳來了縹緲的聲響。

眨眼間,遍地開花般,那宮城各處開起了無數的緋紅火把,宛如在夜色下,大朵大朵盛開的菊花。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霎時間,那殺喊聲,伴隨著沉朗的軍歌,就如同遍地盛開的菊花,怒放起來!

淺睡的小公主倏然被聲音驚醒,抬起頭來,有些倉惶的看著座上的王者。

黑暗裏的手依舊壓著孩子的肩膀,沉穩的撫摸著孩子金色的發。

美沙亞從那雙眸子裏看出了沉穩,卻也同時讀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她看不懂,隻能有些害怕的蜷縮在王者膝頭,一雙眼睛怔怔的盯著外麵漸次亮起的光火。

“推翻暴君……擁護武承王……!”

隱隱約約裏,外麵就飄進了顫巍巍的殺喊聲,不斷重複著,宛如顛簸不休的海浪,一層層推進過來!

美沙亞似乎聽懂了那句話,一下子就慌張起來,緊緊地揪住了王者的衣袖。

然而,黑暗中那雙碧色的眼睛卻閉上了,扶在孩子頭頂的手終於停止。

忽然,就有一道黑影滿是血的掠進來,跪倒在石階下,倉促的,“陛下,請同公主殿下暫時退避,城外的禦林軍正趕過來!”

那襲黑影的肩膀和前襟上,是金燦燦的星夜城禁衛軍軍章,描著金線。顯然是浴血殺來的,漆黑色的發已經被血濡濕,緊貼著線條堅毅利落的臉頰,一雙眸子是黑夜一般的色。

他往那裏一跪,就這麽短短的時間裏,大理石的地上麵就聚集了一圈緋血,隱隱的呈現出人形。

王座上的女孩子從未見過血,嚇得叫了一聲,便往王者的懷裏躲。

然而,她認得下麵跪著的這個人,禁衛軍首領兼大內侍衛總管,中州人,厲雲。

“厲雲,你退下罷。”

上方的王者攬著女兒背,卻麵無表情的淡淡說。

“但是……!”跪著的人冒然抬頭,不顧一切的頂撞,“陛下,來不及了,請躲一躲!”

“沒錯,是來不及了。”

那“星墜台”的門口,忽而就插入了一個略帶笑意的聲音。

所有的人同時轉過頭去,就看到了門口一襲金甲如火。

外麵刀光劍影烈火通明,將門口那個金甲的身影長長的投射進來,一直投射到那一池子霜荷上。

無聲無息的,最後一杆的鐵荷也萎墜下去,濺起了一片水花。

身為禁衛隊首領的厲雲猛然起身,拔劍出來,一霎的青藍。

劍名“海霜”,劍體緋藍,劍氣也是盈盈的藍。

然而,手臂上汩汩的流下血來,將握著劍的手,覆蓋的一塌糊塗。

“就憑你也配!滾開!”

門口金甲的男子冷笑一聲,甚至連金槍都不屑拔起。

厲雲卻不肯退,雙手緊握劍柄,衝上。

“厲雲,退下!”

座上的王者驀地喝了一聲,阻止忠心耿耿的屬下。

黑衣男子的腳步頓了一下,終於一咬牙,還劍入鞘,退到一邊。

座上的王者終於緩緩起身,褪下了身上的那襲金袍。他裏麵竟然穿了身短金的勁裝,慢慢拔起腰間的黃金佩刀,從那高高的石階上,領著美沙亞一步步走下來。

美沙亞惶恐得抬起頭來,驚恐的看著王者臉上冷峻的神情。他的碧色眸子裏,有異樣的東西在翻騰著,此起彼伏。

外麵,殺喊聲漸次向這裏聚集,一旁垂手站著的厲雲,神色也開始有所動容。

王者終於步下那石階,將身側女兒的手,交到忠心耿耿的屬下手裏。

厲雲抬起頭來,就看見了王者此時的目光——任重而道遠。

王者沒有說話,抬起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厲雲驀地一震,單膝跪下去,將手掌重重的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將公主帶出去……!”那碧色的眼睛終於震動了一下,殺氣騰騰!

厲雲驚恐抬頭,卻見那雙碧色的眼睛已經轉開了,冷峻的盯著門口那個昂藏的金色身影!

“王兄,請別這樣看我,我隻是眾望所歸。”被那雙殺氣騰騰的眸子一沾,門口的金甲身影卻笑起來,不緊不慢的說。

“你也該下來享清福了,何必再如此拚下去?”金甲身影的聲音漸漸拔高,有些咄咄,伸臂一指外麵的戰火,那金色的鎧甲就叮當得撞擊了一聲。“請聽聽外麵的呼聲。”

金色勁衣的星宣帝終於也冷笑出聲,“亂臣賊子,胡說什麽。這個王位可以給你,可是,除非我死了!”

這個國家的臣子可以降你,然後繼續榮華富貴,歌舞升平。隻是,作為皇帝的我,又怎麽能屈居在你之下!

金甲的武承王終於收斂了笑容,將人高的金槍握在手裏,“王兄,十年安逸的生活,你以為,你還能勝得過我嗎?”

“勝不過……”王者的聲音一沉,卻緩緩的說來。

那話一出,就連圖謀叛變的武承王都怔了一下。

“……便、是、死。”王者卻慢慢的,將那句話的後半段,一字一字得擠出來!

勝不過,便是死!

那最後一個字的聲音未落,王者便持刀搶上,回音裏落一個音,便是一刀遞

出!

短短的一瞬間,那回音落了數十聲,金刀也下落了數十次,丁丁*的斫在金槍上,激濺起了一片火花!

星宣帝持刀退開來,畢竟不年輕了,微微喘息,耳邊的一縷褐發落下,在臉頰上投射了一道深邃的影。

武承王驚魂未定,剛才那個人持刀殺過來,他似乎又看到了他叱吒大漠時的模樣。

那時候,星宣帝他是他心中的神,也是整個大漠的戰神!

然而,一連流星飛隕般的數十刀,他竟然都擋下了。

“父王!”美沙亞揪心的叫了一聲,上前,卻被黑衣隊長緊緊拉著,掙脫不開。

那一聲叫,讓星宣帝震了一震,也讓那個依舊驚恐的武承王鎮定下來。武承王陡然笑起來,邊笑,卻邊不可思議的搖頭。“王兄,這一天我……可等了十年!”

現在,他將有機會,親手打破那個心中的膜拜與神話。可是,他卻高興不起來。

“你可是沙漠上的戰神,就隻有這樣嗎?”金甲武承王臉色一變,將手裏的金槍攥得咯咯響,忽而就伸出手來,撕扯掉了身上的金色鎧甲。

星宣帝的臉色顯然一白,忽而轉過頭去,朝著一直默立一側的厲雲吼,“還在等什麽,快帶公主走,別回頭!”

厲雲終於震了一下,微微低了低頭,卻俯下身去,將幼小的美沙亞背在背上,拔出劍來,朝星宣帝最後看了一眼,就一頭衝入了那喧囂火色裏!

這一邊,武承王已經捏緊了金槍,卻不曾去攔阻衝出去的黑衣厲雲,反而一槍挑向王者的咽喉!

“叮”!兵刃擊出了一片火花,星宣帝刀背上抹,封住了那挑向咽喉的一槍,然而,金槍的力道出奇的剛猛,王者被那股力量推著一直後退,腳底下的大理石地板上,刹那間留下兩道深刻的滑痕!

“為什麽不讓他們留下來看你戰鬥,是怕你垂危掙紮的模樣被人看嗎?還是,就算死,也要保護你在人們心中戰神的地位?”

武承王說著,一槍上挑,隻聽得哧啦啦一陣響,金刀背上頓時劃下了一道深刻的刮痕,既而劃過王者的臉頰,在他的左頰上留下了一條四寸多長的傷痕。

鮮血登時流出來,覆蓋了王者半邊的頰子。

然而,星宣帝一抬手,握住了鋒利的槍頭,捏在手裏,臉上的神色卻寂寥了一下,忽而就輕輕的問。

“弟弟,你可還記得這‘星墜台’的來曆。”

武承王見他徒手握著槍頭,血淋漓而下,忽而就怔了一下,不明白為什麽他會如此發問。

這“星墜台”,其實是真正的星辰墜落的地方。當年就是在星墜的地方建立了整個星野王朝,又在這星墜遺址上建了“星墜台”。這裏吸收了墜星的力量,一直擁有著詭異的能力。

而那墜星,一直被身為皇族的王者,妥善保管著,一代代的傳承下去,據說,那墜星裏,擁有著能翻天覆地的能力。

“我的這柄錯金刀裏,加入了墜星的碎片……”

王者不緊不慢的補充著,聲音裏卻有著出奇的蒼涼與哀傷。

突然,星宣帝及其快速的扭動了一下刀柄!

那金刀驀然從中斷裂,無數的銀光爆炸般的溢泄出來,激起了一片宛如利風的呼嘯!

那一瞬間,銀光就淹沒了兩人,光裏似乎有什麽動了一下,卻最終被銀光吞噬!

銀光裏,那雙碧色的眸子最後抬起來,看了一眼蒼穹上閃耀的群星。

忽而,極東方向上的一顆星,劃過了一道蒼茫的弧線,終於在照亮的半天夜空裏,急速隕落下去。

那星辰隕落的一瞬間,整個大陸上,整個四州,又有多少人抬起頭來,齊齊仰望?

在人群裏廝殺的厲雲抬起頭來,不可思議的看著那一顆星辰隕落,對應著那“星墜台”裏猝然升起的銀光!

所有斫向他的刀劍也都停了一停,齊齊抬頭,看那一道隕落的星尾。

莫名的,伏在他背上的小公主,簌簌的流下了兩行淚。

“星墜台”裏的銀光漸漸弱了,消失不見。

然而,原地卻聳立著一個巨大的扣碗形容器,那容器幽暗深邃如同海水的藍,容器外還絲絲縷縷的冒著白煙。

忽而,容器從中間打開了,合並折疊,最終卻隻化作了一塊玉佩大小,落入了武承王的手心。

武承王另一手裏握著的那杆金槍的殘柄,在轉瞬之間化成齏粉,風一吹,飄飄灑灑的,最終消失不見。

星墜的碎片……好厲害!若不是有極地冰族的“護魂玉”,恐怕他也被那銀光燒成了一把齏粉!

武承王小心的將“護魂玉”揣在懷裏,環視四周,心底卻莫名的,空落落的一痛。

夜風遞來,那一地的塵埃被吹散的無影無蹤,水池子裏的最後一片蓮葉,被寒風一吹,也簌簌的化成了粉末。

東方,倏然有一線白,射過來。

原來,剛才那星墜的一刹那,已經是這一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譙樓的三更鼓響起來得時候,“夜菊倚欄”的二層欄杆上,出現了一抹淡藍。

樓下就是一片花圃,裏麵種植的,卻是清一色的菊。

不知名的小陽菊,滿地矮小繁茂的矢車菊,巨大的金盞菊和黑線菊。稍微名貴一些的,隻有那一片翠菊,還有一片扶郎和大波斯菊。

雖然是從外邦運過來的花種,可那扶郎和波斯菊長得都太單薄,沒有宮廷繁花的緊簇和富麗,因此,別處都不曾種著,單這“夜菊倚欄”前的一大片花圃裏,開的豔麗。

可是卻極亂,各種各樣的菊花雜在一起生長,一旦盛開來,隻覺得五色雜陳,讓人眼花繚亂。

這園圃的主人,還偏偏不喜歡管理這些花,也不讓下人著手,每日裏隻是把著花鋤下

去清清草,便放任這一院子的亂菊肆意縱橫。

花圃的主人似乎極為偏愛那一叢半人多高的大波斯菊,即使是深夜裏,都扶在那樓的欄杆邊上看。

欄杆上,淡藍色的衣襟上,就別著一朵粉色的波斯菊。

淡藍色的衣裙裏,抬起一張素淡的臉,仰首看天上的星星。

那張臉極素,不染脂粉,看起來有些蒼白,一雙碧色的眸子濕潤潤的流轉,隨時都可能滴下來。注目的得久了,也似隨那滴翠晃碎了,一並搖曳起來。

女子挽起的褐色發髻上,也插著一朵鮮的大波斯菊,才襯得整張臉稍稍有了生氣。

一抬手,隻聽得腕子上“叮”的一聲撞擊在圍欄上,那雪也是的腕子上,便露出一抹雪亮的綠,夾雜著幾道流雲一樣的微痕,卻隻是一支玉鐲子。

憑欄眺望的女子展過一張紙來,在清涼的夜裏嗬墨,冰冷的手握著細毫,就著月光就寫下了一首《落菊》。

《落菊》蕭疏籬頭並蒂落,清冷風畔抱膝吟。

人皆謂我高自詡,但為君恩表素心。

明明還不足深秋,那滿園的菊花就開了。也明明那花隻是將開,女子揮毫寫下的,卻是一首悲秋的《落菊》。

未見花發,先言落紅。女子吹幹了那紙上的墨,拿起來看了看,又看了看,終於歎了口氣,將那一紙放在桌上,取一方紅泥小印,細細的壓下了。

那印泥上,殷紅的四個字,卻是,“清妍夫人”。

她想,她也該能擔的下這“夫人”兩字了,不再是那種幻想的年紀了,她已經老了。

可是,那詩中的“君恩”,卻又是那樣的一個人。

不想幻想,卻忍不住偷偷的將他想起。

想到這裏,藍衣清妍倚欄就出了神,怔怔的看著那一簇盛開的大波斯菊。

夜涼如水,簷角的風鈴叮叮,簷下的鐵馬咚咚。

也不知站了多久,隻覺得扶著欄杆的手也酸了,兩條腿更是凍得麻木。清妍慢慢的倚著欄杆坐下來,捏了捏冰冷麻木的雙腿。

可忽而,呼嘯聲和喊叫聲,就從極遙遠的地方,隱約傳來。

清妍有些奇怪,側了半頭,就見各處的燈火如同遍地開花的菊,快速的升騰起來,將一色黑寐的天,燒得通紅!

她立起來,正詫異,樓梯上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貼身的小宮女氣喘籲籲的跑上來,一張臉卻褪盡了血色,張口結舌。“昭儀娘娘,不,不好了……大家都說武承王叛變,帶著人殺進宮城裏來了!”

武承王……叛變。清妍沉吟了一下,卻沒有過分的驚恐,隻是又倚著欄杆坐下來,靜靜的俯視著下麵的紛亂。

“昭儀娘娘,該怎麽辦!大家都要逃呢,奴婢隨著昭儀,也先避一避吧!”

那宮女見她依舊一幅懶散的模樣,不由得為她著急,急怔怔的說。

“逃,能逃到哪裏去?”倚著欄杆的清妍幽幽發問,擁了一下削肩上的藍色裘衣,似乎畏冷。忽兒就慢慢的歎出一口氣,“現在宮城裏全是亂兵,胡衝亂撞隻會死得更快,不如就在這裏罷。能死在樓上,也是我的造化。”

她說著,下麵就起了喧囂,這一片後宮內闈裏,無數顏色花哨的羽衣倉皇衝出,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卻終究跟那黑色和金色的戎裝撞在了一起,霎那間就起了一片哀號,哭聲呼天搶地。

那一群彩衣登時散了,被無數的黑色和金色衝撞著擠散,最終淹沒在洪流裏。

清妍身邊貼身的小宮女登時捂住了嘴,不讓那淒厲的呼號擠出口。

“亂世……。”倚著欄杆的藍衣昭儀,忽而就感慨了一聲,卻起身,遙望著“星墜台”的方向。

她知道,他是在那裏的,也將在那裏。所以,如果要死了,也想任性的看他一眼。流言蜚語也好,什麽也好,她也就不在乎了,隻是想看他一眼而已。

可是,“夜菊倚欄”與“星墜台”隔得那麽遙遠,天涯海角,即使樓再高,也終歸看不到他的。

忽而,清妍就靜靜的想,那個男子……會不會在最後一刻,過來看自己一眼?

真是……癡心妄想呢。

“那,那是什麽!”身邊的小宮女也顧不上禮節,忽而顫巍巍的出聲,直指著“星墜台”的方向。

清妍順勢看過去,卻幾乎不敢睜目——“星墜台”的方向上陡然起了一團銀光,一下子耀花了樓上女子的眼。

與此同時,極東方向上,一顆星倏然墜落,拖著長長的雪色彗尾,無聲無息的滑過半邊的星空!

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失神的盯著那流星隕落的方向,一時間失了言語。

在這戰火迭起的宮廷裏,在這滿地血花盛開的宮城裏,南麵的朱雀門陡然被衝開了一道豁口,一隊浴血的金章黑衣殺出,帶起一片血花紛飛如雨!

被一圈人護在最中心的黑衣背上,赫然背著個年歲嬌小的金發女孩子。

女孩子頸上的一圈纓絡,在急促的顛簸中,不斷反彈拍打著孩子的臉頰,孩子的小手卻緊緊摳著手心的那一枚銀色的戒指,不斷回望著殺出來的城門方向。

臉上的血,混著淚水,簌簌落下。

那一夜之間盛開的菊花,卻也在一夜之間急遽的凋零,冷風一卷,肆意的飛散在風中,夾雜著潮濕冰冷的血腥。

就這樣,一夜的菊花,急速的盛開,也在一夜之間耗盡了生命,凋零。

多少年之後,人們依舊在傳說,那宮城裏種植的菊花,卻擁有著那樣的忠誠和堅貞,在國破易主的一刹那,耗盡了所有的生命,隨著舊主悉數死去。

寧願死,也不肯獻媚於新的國君。

而在那段同樣被人交口稱讚的堅貞裏,也同時落下了另一個名字。

一個女子的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