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冬月之光



那人的眉目裏染了鉛塵,令人無法看出他心裏所想他一貫是這樣的不動聲色深藏不露。

可今日他的眼中卻含了其他的東西,梵唄頓了一頓,朝那人走了過去,禮節性地喊了一聲“秦將軍。”

秦齊一直看著梵唄走過來,一直到近到他身邊,才伸出手。

梵唄望去,是幾包紙紮的藥袋,不解地抬頭看向他。

秦齊輕輕咳了一聲,說“聽說你近日睡得不好,這些藥是安神用的,你拿回去用水煎了,睡前喝一碗,很有效……”

梵唄心裏失笑,這是什麽意思?又念及幾個月前秦齊在水裏下的毒,心想不會又是……“還有……”秦齊看見梵唄眼裏的不信任,又遞過一張方箋,“這是藥方,若你擔心藥有問題,可以自己去藥房裏抓藥……”

梵唄點點頭,謝絕他“不用了,如果有需要我會自己去找大夫的……”

聽到這話,秦齊遞出藥方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他臉上露出一種有些古怪的笑容,帶著自嘲般,轉瞬即逝。

隨後不管梵唄的反應,把藥和藥方往她手裏一塞,轉身就走了。

梵唄“哎……”了一聲還未出口,他的黑色身影已經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

左右翻看著這藥包,在扔了和留下之間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打算帶回去。

巷陌的背光處,秦齊看著梵唄一襲淡綠身影遠去的背影和她猶豫過後最終決定收下的安神藥,無聲地露出一個笑。

回了大營,一身新裝扮引起不少人的關注,梵唄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一直走到了自己的帳篷裏。

把秦齊給的藥放藥爐上煎了,才收拾好,秦葑就掀了帳篷門進來。

他帶著喜色雀躍地說“阿唄你看我給你帶什麽了、”

梵唄站起身,秦葑顯擺一般得意地從身後拿出一大包幹花。說道:“是迷陀……禺疆的一種花,它曬幹後泡水喝有安神的作用,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麽多,這下你可以安心地睡個好覺了。”

說著笑了一下,梵唄很感動,“你怎麽知道我睡不好……”“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了,黑眼圈太重了……”秦葑很心疼地說。

梵唄心裏不覺一怔,“我的臉色這麽明顯?人人都看得出?”“是啊,不過你別擔心,等喝了這花,你的覺就能睡好了,黑眼圈也不會有了……”秦葑一邊打開花包從裏麵取出一些打算泡給梵唄一邊這樣說。

他這是誤以為自己擔心有黑眼圈不好看了?自己怎麽會擔心相貌的問題,不過他說,人人都能看得出……那秦齊也是因為看到自己的樣子所以特地去給自己配了藥?

剛剛她找肇太醫看過,藥裏沒毒,而且藥方搭配得很好,既安神養顏,還能益身補氣。

這讓梵唄很是不解,秦齊突然對自己關心起來,是打著什麽主意?“咦……阿唄你自己已經配好藥了?”秦葑看見了藥爐,驚訝道,“啊……是……剛剛從肇太醫那拿的……”梵唄隨口回答。說完後又自知失言,怎麽下意識就不想告訴他是秦齊送的藥呢?

然後,梵唄看見了秦葑打開的花包。“既然已經配了藥了,那這些就先收起來吧,”秦葑聽了,又窸窸窣窣地收起包,一雙手橫過來按住他。“讓我看看……”梵唄撚起一枚幹花,有些不確定地問“你剛剛說,這叫~迷陀?”“怎麽了?”秦葑停下手問。“不,沒什麽……隻是覺得有些眼熟……”梵唄盯著這花,感覺這火一般的顏色,分外地惹眼,似乎,在哪裏看見過……

她偏頭想了一想,猛然覺出……這花的顏色,和這數日來夜裏夢境的顏色,好相似!“怎麽了?想到什麽了?”秦葑看出她神色不對。

梵唄搖搖頭,“這些事情,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不過沒事……我們當務之急不是這個,還是專心對付禺……”“哎呀!我隻記得給你帶催睡的迷陀花,忘記重要的事情了……”秦葑一拍手,露出比之前還要喜悅的表情,說“剛剛我接到最新消息,說禺疆撤兵了!”“禺疆撤兵了?!”梵唄猛地站起來,碰倒了一地的幹迷陀。

地上盡是紅色的幹枯花瓣,梵唄有些抱歉,秦葑特地尋來的花瓣……但眼下最重要的是退兵的問題,於是問“他們是因何事退兵?”“好像是……禺疆王的一個兒子逼宮,宮裏發生政變了吧。”秦葑有些不確定,因為這消息一般瞞得很嚴。

梵唄有些不敢置信“他們真的撤兵走了?”“是啊,我們的戰事結束了,我們可以回朝了……”秦葑語氣裏帶了無限歡喜。

這一年初冬,禺疆國發生了一件大事。

禺疆王日防夜防的事情居然真的發生了:禺疆的九皇子,聯合被廢黜的兩任太子大皇子和四皇子,在初冬的一個夜晚,起兵圍住了禺疆王的寢宮,逼迫他讓位。

據說,禺疆王寵信奸臣害死無數忠臣的做法早已經令朝廷裏許多大臣十分不滿,之前的兩任太子都缺乏魄力,這一次九皇子拿出一直蓄積的兵力,在眾人的擁護下,成功逼禺疆王退位。

在禰城一直苦戰的風霆得知消息,當即決定班師回朝,留下足夠守城的兵力。不過天高皇帝遠,恐怕他趕回去保護他一直效忠的禺疆王時,事情已成定局了。這是後話。

總之,禺疆爆發政權問題,風霆撤兵,宣告著禰水之戰已經結束了,秦葑把禺疆三城正式地劃到秦國的版圖裏,全軍慶祝這名義上的勝利。

燈火通明,觥籌交錯。

這一夜,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個夜晚。

秦葑和柳談等將領頭一次真正敞開胸懷,喝得大醉。

酒席上,祝三來不停地給秦葑敬酒,兩人喝到最後都抬不起頭趴在酒桌上,祝三來這時帶著醉意說“聖上、不瞞你說,從前我看你,的確是當你是個窩囊廢一樣……”

還有些理智的秦葑聽到這話吃力地支起頭“什麽……”

祝三來勾了一個酒壺放在懷裏,嘴裏念叨著“我說啊……從前的你,就是個窩囊廢!”“三來!”一直自持著的元郝喝住他。

祝三來嘿嘿一笑,不理會元郝的臉色“可是啊……後來我才看見……原來聖上你……隻是住錯了對方……你看、這軍營裏,才是最該來的……早,早些年過來,也不用那麽窩囊地在宮裏待著……”

不住打著酒嗝的祝三來一邊說,一邊去摸腰間的東西,“這個……以後就是你的了!”

他摸出一個常掛在腰間的木頭牌牌砸到秦葑麵前。

秦葑費力睜眼在桌上摸了幾下,拿到手裏一看,這不是祝三來他娘給他做的護身符嗎?

似乎想起來了,他曾經說過,那個是他最重視的東西,所以,把這個給他,是要說現在自己成了他最重視的東西嗎?

秦葑眼睛裏劃過感激,珍視,與鄭重。“這算什麽……聖上,我這裏有……”一邊的封靈啟拿出一塊玉,“想當初,因為我的錯,沒能成功偷襲到禺疆的大營,還沒用地逃了回來,是聖上您,不罰我,隻讓我日後用功……我封靈啟謝謝你!……”說到這,封靈啟有些感觸地摸摸眼角。

作為戰士,最失敗的事情就是拖後腿,可是秦葑好不計較,還繼續赴以他重任,封靈啟年紀輕,在這樣的信任下,也達到了很好的效果,年紀輕輕就能獨立於一方,當一個真正的二級將領。

這份恩情,大概隻能用這塊傳家玉來表達吧。

秦葑心裏同樣感觸頗多,這麽些日子來,與他們的相處,不僅讓自己成熟了很多,更讓自己體會到了從前從未體會過的生死之情兄弟之誼。

這場慶功宴上,麵對酒後吐真言的一大堆並肩過戰鬥的朋友,秦葑心裏的感動不能用語言來形容。

於是他站起身,提著一大壇酒,對眾人高喊道“我秦葑今日得以和你們一起殺敵一起飲酒,此生無憾!先幹為敬!”

說完仰頭對著那壇口澆到嘴裏。

所有人都站起來,端杯的端杯,提酒壺的提酒壺,更多人和秦葑一樣抬起酒壇往嘴裏倒。

見空了底,快意的砸碎酒壇,眾人振臂高呼“秦王好樣的!”“得與秦王一同,我們死而無憾!”

梵唄扶住秦葑,慢慢地往他的主帳

篷裏走,今夜秦葑許是把十幾年的情感都宣泄出來了,喝得酩酊大醉。

梵唄扶他到床邊,打算去煮點醒酒湯。

一出帳營看見了柳談和元郝在外麵,“梵姑娘,聖上沒事吧。”“聖上沒事,已經睡熟了,我正要給他煮點醒酒湯。”梵唄這時把秦葑內室的形象演繹到極點,像一個妻子的口吻,這樣回答。

聽了這話,元郝和柳談對視一眼,柳談對梵唄挺客氣的,說“本來是有個重要的好消息要告知聖上的,我們心想今日聖上如此高興不如讓他更加高興,反正聖上如今已經能獨當一麵……”

元郝推了柳談一把,於是柳談驚覺自己不能對梵唄透露太多,便收回話“既然聖上已經歇下了,就不驚擾他了,梵姑娘你多費心了。”

梵唄心裏疑惑柳談到底要和秦葑說什麽,但身份不允許她問下去,於是點頭稱是,目送柳談和元郝兩人離開。

反正遲早要告訴秦葑的,等秦葑知道了,自己也就知道了。

梵唄懷著這樣的想法,去煮了醒酒湯端到秦葑帳篷。

可是秦葑睡得太熟,實在不便叫醒他,於是囑咐了人好好守在門口,回了自己的小帳篷裏。

地上還有一朵幹的迷陀花瓣沒收起了,梵唄撿起握在手心,反複看著。

迷陀,有催眠的功效,難怪名字間有個迷字。

這和夢境很相似的花,真的能讓自己安穩入睡嗎?

梵唄想了想,端起白日秦齊給的藥煎的水,一飲而盡。

剛剛喝完,就聽到帳外有動靜,梵唄放下碗,捏著花出去一看。

是慶功宴上未出現的秦齊。

他站在帳外,這夜有月光,銀輝一般地灑在地上,拉出秦齊一道長長的身影。“你……”梵唄遲疑,“是找我?”

秦齊點點頭,“可以和我走走嗎?”

對於秦齊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梵唄覺得很不解,不過既然秦齊說內容是和秦葑有關的,還是答應了。

於是兩人散步走到了禰水邊。“戰事結束了,你打算怎麽辦?”秦齊打破寧靜,問。

梵唄不假思索地回答“和秦葑回秦宮。”

秦齊聽了這話,沉默片刻,才有些艱難地問“一定要回去嗎?”“嗯?你想說什麽?”梵唄覺得今夜秦齊非常不尋常,臉上的表情居然是絲絲的迷惘和有些艱難。“你一直打算這樣跟著秦葑?”秦齊又這樣問,言語頗有些犀利。“跟著秦葑?我們本來就是一起的啊,秦齊你今夜怎麽這麽奇怪?”梵唄越來越費解。“你們本來就是一起的……”秦齊似在咀嚼這句話,隨後笑起來,“真不知道你是裝糊塗還是故意的,你真不知道秦葑的心思?”“阿葑的心思?”梵唄奇怪地重複“什麽心思。”

秦齊深深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在秦國,除了自己的父母姐妹兄弟,能在名字前加一個阿字的,就隻剩下夫妻?”

梵唄錯愕,“我並不知道啊……原來有這樣的意思在裏麵,那看來以後要改改了……”“你是不知道,那秦葑呢?他也不知道?”秦齊突然又冷冷地說。

梵唄有些煩地看他一眼,“你到底想說些什麽!”“你看不出來,秦葑他是特地不告訴你這個緣由,好繼續和你互相稱呼為阿字嗎?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喜歡你?”秦齊有些自嘲,又有些不屑,他這樣說。

梵唄呆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你今天把我叫出來,是想告訴我秦葑他喜歡我?”

秦齊默然,梵唄見他承認了,釋然一笑。“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原來是這個,你說阿葑喜歡我啊,這個,我早就知道了啊。”

梵唄對秦齊甜甜一笑。

讓秦齊如陷入夢境般,從未見過她的笑,能帶著這樣的心滿意足。

從來隻是冷冷的,倔強的,帶著不屑的表情,為何在說到這件事上,她會露出這樣的神色?

秦齊不自覺後退一步,月光灑在麵前笑著的人臉上,虛幻得沒有一絲真實感,然而理智提醒他:

是真的,這是真的。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