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章 椒花墜紅濕雲間(3)
“不能為我例外麽?”
巫姑歉然道:“不能。我會向青王請求,讓他赦免了你。然後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到我這裏來。”
這隻是稍微委婉一點的拒絕。嬋娟聽在耳中,心裏又空又亂,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踩到了河底,卻發現那隻是深陷的泥淖。她迷惑地望著自己的師父,似乎一瞬間被傷心失望所擊潰,不再認識這張熟悉的臉孔了。然而她那與生俱來的理智,立刻冒了起來。
嬋娟咬住了嘴唇,道聲“謝謝師父”,徑直走出了神殿。
巫姑看見嬋娟已經走遠,便道:“朱宣你出來吧。”
隔壁的朱宣早已是心如刀絞。他盯著巫姑平靜的臉,不知說什麽好。
“你是否覺得我狠心呢?”
朱宣不語。
“我像她這樣年紀的時候……”巫姑歎了一聲,並沒有說下去,“家破人亡算得了什麽呢。”
“師父,”朱宣忽然道,“剛才嬋娟說,青王和白定侯捉拿慶首輔一家,用的是雲浮飛車?”
“是啊。否則,怎麽可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我是說,是我們冰族的雲浮飛車麽?是您——給了他們圖紙?”
“是的。”
朱宣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慶首輔知道了我的存在,所以他們家就得被血洗?”
巫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不做回答。
少年被她的沉默所激怒。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因她的作為而感到徹頭徹尾的不解和悲哀:“也許,在您看來,家破人亡真的是不算什麽。”
“徹底血洗慶家是青王的願望,我隻是促成了他罷了。”巫姑淡淡道,“你忘了,隻有人的願力才能夠真正做成一件事情,其他的方法不過是推動了它,咒術也是如此,權謀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強烈的欲念吞噬了人心,那麽再厲害的詛咒也無法發揮作用。”
他盯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隻是緊緊地攥住了拳頭。
巫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多了一根珠灰色的絲帶。那一刹那,她想起了什麽,仿佛受到了一聲當頭棒喝。她想要喚住
朱宣,可是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嬋娟跨出了神殿的大門。年輕的她,第一次發現整個世界都已背轉身子,棄她而去。她目光僵直,沿著長街漫無目的地晃蕩,等待著路過的士兵將她捉拿歸案。雪越下越大,埋沒了她跋涉的雙腳。這時候有個細細的聲音從牆邊傳來。
“采小姐……”
循聲望去,牆角躲著一個年輕女子,穿一身明顯不合身的粗布衣裳,麵孔似乎有些熟悉。嬋娟正要問詢,那女子已經湊了過來:“采小姐您果然在這裏,夏妃娘娘臨走前,要我把這個交給您。”
她隻覺得手裏忽然多了一個冰涼的東西,那女子就倏忽不見了,仿佛隻是一場舊夢留下了一個哀傷的片影。低頭一看,手中的東西,原來是一把亮閃閃的黃銅鑰匙。
嬋娟再一次落下淚來,姑母已經不在人世了,一切發生得這樣快。
那鑰匙極硬,極細,幾乎能割破她細嫩的手指,但卻是她眼前最後的救星。她下意識地捏緊了它。
因為一個偶然的伏筆,使得嬋娟逃離了命中的第一場真正的劫難。她獨自走向荒蕪的郢都城北,高唐廟如太初遺留的一塊頑石,兀立於冷漠和遺忘之間。她懷著複雜的心情,用黃銅鑰匙試探著生鏽的大鎖。令人驚奇的是,那門居然一捅就開了。她張皇著鑽了進去,於是整個顛覆了的世界就被她遠遠拋在了身後,遁入了另一個永遠靜止的時空裏。
剛剛踏入這個領地,她就感到了一陣逼迫。她發現高唐廟的天空與眾不同。湘夫人遺留的法場,甚至可以把漫天大雪都阻隔在外。這裏是永久不變的陰天,連雲彩都是永不變換鉛色的,似乎有著異常凝重的質地。好像千萬年的犧牲骸骨,曆經燒灼焚煉,淘洗挫揚,最後都積壓於此,成為一色的沉甸甸的爐底香灰,壓在頭頂上,令人喘不過氣來。就連日光,也在這香灰的阻隔下,變得晦暗冰冷,有如冰峰的背影。
嬋娟打了個寒戰。
她不免揣想,很多年前,十五歲的巫姑被囚禁於此時,又是什麽心情呢?她在這間廟宇度過了全部的青春歲月,老來仍是性情詭秘。這高唐廟中究
竟發生過什麽樣的可怕事件?那時的嬋娟,那時的朱宣,都還沒有降臨這個世界。隻有眼前這座黑塔,曾經如神靈一樣俯瞰過種種一切。
嬋娟仰視黑塔,歎為觀止。平日在城中的某些角落,可以偶爾瞥見黑塔的身影,除了黑黢黢惹人生厭,並無太多觸目的特別處。可是真正的來到塔下,她才發現它竟然高不可測。塔頂沒入雲層而不可見。她毫不懷疑,如果坐在塔頂,定可鳥瞰整個兒青夔國土。原來它才是郢都真正的內核,是這個華麗之城的冰冷無情的心。
懷著這樣的敬畏和期待,她毫不猶豫的奔向黑塔,就像奔向最後的結局。她心中多年的疑問即將得到解答。黑塔的震懾力使她忘卻了自己的處境,也護得她安全。無人靠近的高唐廟,將她隔絕在屠戮廝殺之外。所以,對於青夔曆四百二十年冬天那場血腥政變,她多少有點像個局外人。她後來離開此地,也再無機會見到自己的親友族人,並不知道當時他們都發生了什麽事情。
青夔的正史中,亦沒有多少筆墨留給政變的失敗者。後來在一些稗官野史和文人筆記裏,嬋娟讀到過這樣的記載:“青王借雲浮飛車之神力,直搗慶延年宅第。慶延年斃命。宅中匿藏兵械,一律收繳,私養軍丁,當場絞殺。家眷仆婦,圈入宗廟,著人看守鞭撻。同時禦林軍提督攜主手諭,抄查司徒、阮遇、木保、道衡、采夢溪等十二朝臣之家宅。是日午,青王宣布慶延年十大罪狀,誅九族親眷亦不足抵其罪,其朋黨師友亦連坐,謂之誅十族。遂按冊拿人,滿城搜捕,所累不下萬人。十歲以上男子,一律處死。婦女兒童盡皆發賣為奴為娼。飛車日夜巡城,躲無可躲。有抗旨拒捕者,當場處死。一時郢都城中,血流成河,城外郊原,哀鴻遍野。王孫貴胄,拋屍大道。相府千金,流落勾欄。慶延年幼子慶昆侖舉兵於青水北,飛車驅而剿之。主曰皆可殺,遂活埋軍漢千名。昔司禮監禦史采夢溪抗旨自裁,陳屍閆閭。日久無人收斂,為野狗爭食殆盡……”
看到這些,已經是很多年後了。那時她早已是顛沛流離、曆盡滄桑,困頓到隻剩一聲歎息,用於告慰那些死去的靈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