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 古祠近月蟾桂寒(2)



其實進門的時候,她就留意到了牆邊那個有著金色皮膚的陌生少年。不知為什麽,海若給她一種非常奇異的恐怖感。仿佛他身上隱隱有一種幹涸了的血跡般的詭秘氣息,令她下意識地想要回避——雖然她知道他不可能身有異味的。

不過這時候,春妃兄妹看著她,她隻得轉過身,朝著海若微微致意。海若回了一個幹脆利落的禮,然後抬起頭,眼珠不錯地盯著她看。嬋娟有些不悅,卻側目發現,春妃正望著他倆微笑。她心裏明白了些,估摸著春妃大約希望自己給海若一個正臉兒,於是略微掀開了月影綃幕,與海若對視一眼,立刻轉身。此刻的她並不知道,很多年後,她會為這個小小的舉動,付出多麽慘痛的代價。她隻是莫名地厭惡著這個少年,並且以年輕巫師的敏感,開始懷疑這厭惡的背後是否隱藏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丫頭,”春妃笑道,“我替你弄到了這件寶貝,你要如何謝我呢?”

嬋娟道:“娘娘這樣隆重的賞賜。區區一個小女子,就算傾我所有也不足以報答萬一。隻得聽憑娘娘吩咐了。”

“得了,幾時我想起來,再問你討要。”春妃道,“到那時你可不許抵賴。”

嬋娟笑道:“娘娘說哪裏話呢。能為娘娘效勞,是嬋娟的福分。”

白希夷咳了一聲,於是春妃端起茶碗,嬋娟見狀,便告辭了出來。海若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背後。春妃見狀,少不得嘲笑兩句:“這孩子莫非真的跟嬋娟投緣?”

白希夷淡淡道:“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麵罷了。郢都的女孩子都太華麗耀眼。”

“你知道麽?”春妃悠悠道,“慶延年想要嬋娟做他的孫媳,估計采夢溪沒有不答應的。可是我不甘心。且不說有巫姑那層關係,嬋娟是我喜歡的女孩兒,不能白便宜了慶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子。我想巫姑一向也瞧不上慶家的,不如我們……”

白希夷冷笑道:“我勸你還是算了。”

“嗯?”

“恕我直言。方才我暗地裏

觀察,這個女孩子雖然表麵上溫順有禮,但是那眼神裏麵,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很可怕。”白希夷道,“太聰明的女子,不會有好下場的。”

“嗬嗬。”春妃不置可否地笑笑。

“而且,你別忘了,”白希夷冷冷道,“她的父親,是被我們殺死的。”

“噢,你是說這個。”春妃恍然,“我可沒有忘記這茬兒了。不過,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父親是觸犯軍法不得不死,怨不得旁人。這也不算什麽恩仇吧?夏妃和采家都不提起。我想,若是真的聯姻,這筆賬就算揭過去了。”

“並不是觸犯軍法,而是秘密處死。”白希夷低聲說,“這個事情,我懷疑采家人多少也是有數兒的。”

“怎麽?”春妃忽然明白了過來,“當年那件事情,不得不殺了幾個軍官滅口。難道殺的竟然就是——”

白希夷點點頭:“你想要把這筆恩怨揭過去,人家卻未必買賬。與其麻煩討好,不如直截了當——”

他做了一個殺的姿勢,春妃不由得擰起了眉頭。本來輕快的情緒,忽然間重新烏雲密布起來。她呆呆地想了一會兒,不由得長歎一聲。回頭再看見那個叫海若的少年,忽然渾身不自在起來。

嬋娟當然不知道關於她的這些對話。出了春明別館的大門,她立刻跳上了馬車,拉下車簾。車子還沒起步,那頂珍貴的帷帽就被她一把撕破。淡青色的珍珠滾了一地,月影綃則被她用隨身小刀裁成了長長的布條。

與此同時,青王的新寵芸妃,正在自己的臥室裏心神不寧地絞著手絹兒。方才她向青王請求同赴春明別館的白氏家宴,觀看指南車。青王猶豫了一下,搖頭不允,這令慶洛如大為不安。青王走後,她的祖父旋即進宮看望她。

自從白定侯一家突然入京,看似平靜的青夔國朝野,忽然潛流暗湧起來。最為忐忑不安的當然是首輔慶延年。青王清任對首輔的嫌忌不是一天兩天了,隻怕早就想動手削弱他們。而清任要打擊慶氏為首的文官勢力,當然會

借重於親信的武將。

這些年來,青王和首輔之間一直還算平靜,嫌忌歸嫌忌,卻斬不斷千絲萬縷的關聯。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輔的頭顱,也要忌憚砍傷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各種力量間微妙的平衡,有如發絲擱在刀刃上,實在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慶後一死,郢都的空氣就起了變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覺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個動作。而慶延年自己,不可能無所知覺。

慶延年早已有所準備的。他甚至準備有朝一日會和聲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見,他雖是一介文官,但府邸裏的種種設置,足夠應付可能的兵亂。他家的圍牆,隻比宮牆矮上一尺,牆內有暗河,牆下有百來個武士晝夜巡邏。其戒備森嚴,並不亞於青王的寢宮。一般的軍隊想要偷襲,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今,就隻帶了很少的一點點人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們的指南車上,據稱是獻給青王的玩意兒。派去的探子回來說,那車頗有些機巧,除了一個叫海若的神秘少年會指揮車隊,其它人都不怎麽說得出所以然來。

首輔皺起了眉頭。他好像狗一樣嗅到了暴風雨來之前的潮濕氣,但徘徊良久,卻不知道風從哪裏吹來。他命令綿州老家的人加強防備,府邸中也增設了衛兵。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他想,如果青王要對他下手,可能會將他誘入宮中。他在宮中眼線不少,但是海疆來的武士卻不在監視的計劃之中。在青夔國並不算太長的幾百年曆史上,類似的故事已經上演過很多回,一點都不新鮮。所以,當慶延年接到青王的旨意,要他同赴春明別館時,不免開始想象著這樣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廳上,青王擲杯為號,四麵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殺出來,將他砍死於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布謀反,男子都被砍下頭顱,掛在城牆上,女人們被賣作婢女和官妓。

盤旋著這樣的念頭,首輔終日沉浸在焦灼中,白發又新添了幾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