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聖駕



盛夏來臨。重華宮在宮中已算是一塊極陰涼的住處,可仍舊難掩酷暑氣息。殿前的綠樹蔭裏總有那些不知疲倦的蟬在徹夜高歌,擾的溫嬪不能安寢,素雅為了能讓她睡得好一點,因此日日拿了粘竿來粘走那些蟬。

這一日,素雅正在樹下粘蟬,雖然濃密的樹葉已經遮擋了大部分的日光,可是才站在樹下不久,渾身便像是剛從水中出來的一般。隻覺得樹蔭外的地麵反射的光亮似一把利劍,刺得人頭暈目眩,然後便是雙頰滾熱,麵紅耳赤。

她也不知道皇上是什麽時候站在她身後的,隻是來往的宮人竟然沒有一人稟報,她猛然瞥見樹蔭外的人影,才回過頭來。

頓時覺得似有一盆冷水淩天而下,整個人都浸泡在深深的寒冷中,烈日下的他額頭已滲著一些細密的汗珠,表情卻像是沐浴春風一般的怡然自得。

他的眉目,竟然這般堂堂,泱泱大風。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淩厲,卻隱隱透著幾分儒雅之風。這便是一朝天子,段承禮!

皇上身後的老太監終於看不過去,怒喝道:“見了皇上還不行禮?我看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素雅這才緩過神來,慌忙扔下粘竿,叩頭道:“奴婢重華宮素雅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

皇上雙手背在身後,笑著道:“快起來罷!這般酷暑,你怎麽還出來走動,也不怕中了暑氣。”

聲音清冽明亮,字字清晰,有著天家的風範之餘還透著一絲普通男子的溫柔。

素雅卻不敢亂了心智,極力維持平靜道:“小主正在午睡,奴婢怕這些蟬驚擾了小主,才想著將它們粘去。”

隻見他點點頭算作回應,又說道:“這麽大的樹林子,怕是粘到天黑也粘不完吧。”然後叫著身邊的奴才。“田德,你去叫兩個奴才來,把這些樹上的蟬都粘走!”

然後就直徑走進了殿裏。素雅隻好垂目跟在身後。

他的身上仍舊沾染了淡淡的龍吟香的香味,格外沁人心脾。殿內已經擺上了滿滿一缸的冰塊,用來消暑用,因此從屋外烈日中踏進殿內,渾身都變得驀然透出一股冷氣。

“這內堂隻有你一人伺候嗎?”他在明間的主位上坐下,居高臨下地看著素雅。

“還有錦茜,今日閆貴人有些事請了她去,應該不久就會回來。”

他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問道:“你們小主睡了多久了?”

“半個時辰,小主一般睡一個時辰。皇上若有急事,可以等明日再來,奴婢會提醒小主等著皇上。”

身邊的田德目光一震,方想開口說話,卻被他一伸手示意停住。

“朕是皇帝,你該叫醒你們小主才是,怎麽反倒讓朕白跑一趟。”聽他說話的語氣,並沒有什麽責怪的意思。

素雅聞言,忙跪下了。“皇上恕罪,隻是近日來小主睡眠不佳,又中了些暑氣,能睡上一個時辰已屬

不易,奴婢聽聞皇上寬厚,自然能體察奴婢這份心意。”素雅言語畢恭畢敬,隻是又不敢太大聲,怕驚醒了溫嬪,隻好盡力將每一個字都咬的清楚。

他並未惱怒,反而是笑了笑,道:“口齒伶俐,果然像是溫嬪身邊的人!”

素雅不知這話是貶是誇,隻好小聲說道:“奴婢不敢。”

“無妨,原是朕不對,擾了你們清淨!”皇上一揮手,站起身子,腰間雕龍著鳳的羊脂白玉發出“叮啷啷”的碰撞聲。

那聲音卻如同隔了千山萬水,破山斬水而來,素雅隻覺得思緒跌落在了這清脆的響聲中。

那一日,初春的花兒開得極豔麗,她被一群姐妹拉著在恭王府的偏角花園遊玩,卻沒想碰上一個陌生的男人。一時情急,她並沒有細細看清他的麵容,隻記得他的身上散發著一抹極淡又極清冽的陌生香味,還有那走起路來,腰間發出的清脆的玉佩響聲。

原來是他!竟然是他!

他走到殿門口,看著外頭正毒的太陽不由的眯起了眼睛。

素雅緩步走到他身後,恭敬道:“日頭正毒,怕傷了皇上龍體,還請皇上先進西邊暖閣歇息,等太陽落了再回養心殿,奴婢去給皇上沏杯茶來。”

他正躊躇間,見素雅如此說,自然笑道:“也好。”於是便屏退了其他人,一個人進了暖閣。

那茶是極為常見的茉莉茶,本不值幾個錢,但正因它太廉價,所以宮中並不產此茶,素雅也信,皇上定沒有嚐過這樣的茶。

果然,素雅隻裝了淺淺一杯呈到他的麵前。那四溢的茉莉花香便足以讓他情不自禁閉了眼去,片刻道:“好香的茶!哪裏得來的?”

素雅隻淺淺一笑。“不是什麽好茶,不比皇上日日喝的雨前龍井,還望皇上不要怪罪奴婢怠慢了皇上。”嘴上雖這麽說,心裏卻念道,若不是閆貴人一事你處置的還算合理,不盡是一副狂妄自傲的天子模樣,這樣次的茶也不會給你喝。

他低頭看了看,青龍玉的杯壁上雕琢了幾朵淡雅的茉莉花,而杯中的茉莉則浮在茶麵上,搖搖晃晃地,頗為自得,杯中騰起的霧氣中夾帶這茉莉的清香,遠比那些香料的氣味清新得多。

他抬頭,笑意盡顯。“你喜歡茉莉?”

素雅壓低了聲音,回避了他的眼神,道:“皇上多心了。該是小主喜歡才對。小主愛吃甜食,茉莉茶最能解甜食之膩,所以奴婢才製了這些。”

聽到這茶是素雅親手所製,他已迫不及待端起了茶杯,想要一飲而盡,最終卻隻嚐了輕輕一口。那一抹清新似順著喉嚨流淌到胃裏,連舌頭都是香的。隻見他輕輕笑道:“這茶不僅能解你家小主的甜膩,還能解朕的暑熱,當真是好茶!你是如何製得這樣好的茶?”

素雅眉頭平展,眼中銜了幾分笑意,道:“禦花園中開的茉莉,取開了三四分的,在日頭下曬個五六天就好了。

他似乎不敢相信,質疑道:“竟如此簡單?”

“自然不是,奴婢隻揀了大致的工序來說,若要麵麵俱到了,恐怕皇上會不耐煩。”素雅又往杯中添了些茶。“皇上什麽樣的好茶沒有喝過,也不能都一一問了製法。”

他見這個宮女牙尖嘴利的,自知這樣辯下去,自己最多憑著這九五至尊的身份贏她半分。複轉頭看見小桌子上零散著的一副殘棋,問道:“心瑤也愛下棋?”

素雅看見,忙準備收了棋子,一邊道:“原是不愛的,隻是小主嫌整日看書太悶,便想著要學。”

“這宮裏還有人會下棋麽?她跟誰學的?”

“奴婢不才,會一點皮毛。”

“嗬嗬——既然你會,那也別收了,與朕對奕一盤罷。”

手中的棋子徒然抖落,紛紛揚揚撒了一地。素雅忙叩下請罪,道:“皇上恕罪,奴婢小小宮女,哪有福氣與皇上對奕,即便皇上允了,奴婢也怕下的不好,掃了皇上的興致。”

隻見他眉頭一擰,眼中似有不悅,方想說些什麽,卻見溫嬪隻著了素色寢衣,及腰長發散在身後,一臉天真地掀了珠簾進來了。

“皇上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叫醒心瑤?”說著已經走到他身邊,牽了他的明黃色龍袍撒起嬌來。

他的臉上生出幾許溺愛之色,笑說道:“見你睡的香,便不忍叫醒你了。”

溫嬪瞧著還跪在地上的素雅,繼續撒嬌似的說道:“是心瑤睡得太沉,皇上為何要懲罰我的陪嫁丫鬟。素雅向來行事沉穩,定是皇上苛責她了。”

他隻當是童言無忌聽著,況且本也無意苛責於她,於是忙讓她起了。

“朕聽說你在學下棋?想來是宮裏的日子把你悶壞了,你這樣的xing子竟也能學棋。”他手中捏著一枚黑子,那是水晶黑石打磨出來的,因此每一塊黑石隻能得一枚棋子,水晶黑石觸手生涼,本就珍貴得很,這副棋子的珍貴程度自然不言而喻了。

溫嬪樂嗬嗬道:“所以心瑤隻學了半日便沒有興趣了,白白浪費了哥哥的這副好棋。”他凝視著手中的棋子,半晌道:“是了,連貝勒不甚讀書,卻下得一副好棋,這樣好的東西定是他千方百計求了來的。”

溫嬪嫣然一笑。“素雅的棋藝才是最好的。原哥哥也不愛下棋,因為一次偶爾對奕,哥哥輸給了素雅,哥哥不服氣,便四處求師傅,可他的還是一盤都沒有贏過!”

素雅沒料想溫嬪會說這些,隻覺得兩頰生熱,似要燒起來一樣,皇上也沒說什麽,隻是靜靜地看了她一番,她隻好誠惶誠恐道:“小主抬舉奴婢了。”

本隻想辭了皇上的邀請,卻不想將自己陷入如此尷尬境地。素雅的推辭可說是自謙之詞,也可說是欺君之罪。皇上若不高興,怎麽懲罰了你也算不得過分,做奴才的隻有逆來順受的份。所以素雅惶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