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亂起(一)
司徒殊木側頭,外頭的光線正好落在他的臉上,從久晴天的角度看上去,這張俊臉上光華流動,一身月白袍子優雅無比,當真是顛倒容華,惑人不假。久晴天下意識的轉開目光,卻聽得他問道:“晴天,你最近有做噩夢麽?”
久晴天一怔,那是四歲便跟隨她的夢魘,如鐵桶般牢固而又陰暗的大房子,她眼睜睜看著隻比她大幾歲的孩子互相殘殺,隻為了搶奪食物,有時是一隻雞腿,有時是一個饅頭,那些孩子為了生存,變得如狼一般凶狠,用關押他們的人刻意教他們的惡毒殺招、用手邊的石頭,四處擺著的兵刃,甚至是指甲、嘴巴……所有可能殺死對手的一切,在滿室同齡孩子的屍體中、四處的鮮血中爭奪生的希望。她自四歲被師父所救,而脫離了成為殺人工具的苦海。但是夢魘一直伴隨著她,那刺目而鮮紅的血、那些隻比她大幾歲的孩子死不瞑目的眼睛,那些人殘忍的教他們如何用最效率的方式殺死對手的場景一幕幕在她夢裏重演……久晴天斂目,再抬頭已經恢複了平靜,依舊是帶點漫不經心地笑意,“很久沒有了。”
司徒殊木一直盯著她,將她眼神一滯的一瞬間,以及躲避的斂目都收入眼中,最後她似沒事人一般抬頭,輕描淡寫說沒事。就如他第一次發現她的夢魘一般,他看她滿頭冷汗,腦袋不自覺的在枕上挪動,緊咬著唇,他立刻輕輕推她,喚她的名字,可她陷入了深深的夢魘中,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手,那麽緊,似要握斷一般。他不得不多加了幾分力道,才終於將她從夢魘中喚醒,猛然睜眼的那一霎他清楚看見了她眼中的驚懼和絕望,但那也隻是一瞬而已,她立刻垂了目,半晌方又睜開,輕鬆道:“是文姨叫我吃飯了麽?我這就起塌。”他隻定定看著她,並不做聲。而她將被汗濕的額發撥到後麵,終於抬頭看他,“不要告訴我師父和文姨他們了,免得他們擔心。”
他當時隻知道這個才五歲的女孩是因為天資聰穎、根骨奇佳而被隨隱看中收為入室弟子的,受隨隱教導她眉目間也有了些許疏狂。後來才打聽到,隨隱是在一個殺手窩的訓練營中救的她。因為還不到五歲,所以並未參與訓練,而是被人放置在隔絕的一角裏觀看,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培養殺手的狠勁。隨隱一直覺得和這孩子非常有緣,又兼之她根骨奇佳,所以收為弟子,一直精心養護。卻不知道這孩子在拒絕了婢女守夜的夜晚裏一個人深陷夢魘。
後來她再陷入夢魘時,總有人握住她的手,輕聲嗬哄,叫她的名字。她從猛然驚醒到後來一聽到那聲音便覺得心安,展開緊皺的眉頭繼續會周公,噩夢漸漸散去。到如今,她已經很少再做當年的噩夢了,除非又見到了血流成河又見到了滿目陳屍。
司徒殊木的目光從久晴天臉上慢慢移開,也收回了思緒,他緩緩開口,一字一句道:“晴天,無論我想將局麵攪亂到何種程度,你要知道,我絕不會讓你因你看到的局麵而再陷夢魘。”
久晴天目光流轉,托著腮看著他,眼神依舊是帶點兒漫不經心,纖長的食指敲了敲下巴,“司徒,這隻是開始,誰也不知道是何結局,也不知道其中會有多少變故。”
忽而久晴天輕輕一笑,“你的東風來了。”
司徒殊木也聽到了晴齋外急促走來的腳步聲,不多時便傳來林叔的聲音,“稟莊主,喬小姐已至莊門口,特遣人奉上拜帖。”
聞言眉心一動,果然是東風。司徒殊木接了林叔遞上的拜帖,“請喬小姐進莊,稍坐片刻。”
久晴天看著林叔送上的拜帖,玩味地一笑,“這帝都第一美人就是不同於其他人呀,這拜帖也如此別致。”
眼前的拜帖隻是一張緋紅色的小箋,散發著若有似無的蘭花清香,上麵書著一行簪花小楷,兩相映襯下平添了幾許曖昧,久晴天緩緩念道:“聞君風采不凡,胸有千秋,特來拜會。”
“有何感想?”司徒殊木將紙箋遞了過去,問道。
“好字!這一手簪花小楷非常見功底啊。”久晴天細細看著那一行漂亮的字,讚道。“而且,真是眼熟!”
司徒殊木看著那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微微蹙眉,右手摩挲著紙箋上淡淡的痕跡,眼神一厲,“的確是好字。”
“東陽王世子到了麽?”
聽到久晴天的話,司徒殊木看向若水莊莊門方向,明白了什麽似的,微微一笑,“看來這帝都第一美人也不是泛泛之輩,如果沒猜錯,他們兩應該正好在若水莊門口碰麵了。”
話音剛落,解弗便不知從哪裏閃了出來,“公子,東陽王世子和喬小姐撞上了,是將人都請去雅言室麽?”
“他們碰麵可有說什麽?”久晴天一臉好奇。
“開始是相互寒暄,然後是喬小姐引經據典說東陽王不尊皇室,有謀反之心。然後東陽王世子也是極有風度,隻笑著說陛下被奸人蒙蔽,東陽王府一片拳拳之心卻被人汙蔑實在令人心寒。”解弗一句不漏地複述。
久晴天皺著眉頭還有些疑惑,東陽王已有十年不曾入京麵聖,對朝廷律令大多也置若罔聞,這下卻說是因陛下被奸人蒙蔽?司徒殊木擺了擺手,“請東陽王世子去雅言室,請喬小姐去抱夏閣。”
“你不覺得有點兒不對勁麽?”久晴天偏了偏頭,自顧自分析道:“喬小姐和東陽王世子應該是第一次見,那喬小姐說話不客氣倒不如說像是試探,而東陽王世子句句規範在理但並不符合東陽王府一貫的作風。他們一向是視天子如無物,這次卻說是陛下被奸人蒙蔽。”
外麵日頭越來越大,時辰就快臨近晌午,司徒殊木推開軒窗,便有微風拂麵,風中夾著院子裏的藥香味,他回頭一笑,若有所指,“你遇事的敏感度較之從前更甚了,晴天,你說這叫不叫天生的政治觸覺?”
久晴天啞然一笑,心想自己在若水莊真是非常沒有警覺性,手指自鬢間掠過,“我哪有什麽政治觸覺,那是你這種王佐之才才有的玩意兒。”
司徒殊木不置可否,接著久晴天的猜測道:“大概東陽王府近來又添加了一塊籌碼,而這塊籌碼恰好是對帝都不利的,所以喬思蘭才會故意出言試探。這帝都第一美人……看來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久晴天聞言不禁皺眉,但卻不再說什麽。眼神漫過桌上的兩份拜帖,複又笑道:“算
了,我還是去見見這兩位吧,至於你,隻見喬美人就好。”哼,讓你們拿我做筏子,偏讓你們見不到你們想見的——
霍鳳雲在雅言室坐著喝了會茶,這若水莊的管家十分客氣周到地說明了神醫還未起塌,請她稍坐。她也不甚在意,不急不躁品著君山銀針。霍鳳雲一身白色羅衣,衣服式樣並不似普通女裝的飄逸,更像勁裝,想必是適合騎馬練武的。其身量修長健美,麵容冷肅,鳳目盈光,似帶著與生俱來的傲氣。站在她身後的一個圓臉丫頭則似排遣無聊一般眼神不停打量著雅言室的擺設,打量了好幾遍終於忍不住嘟囔道:“這神醫好大的架子,都這麽久了還不來。”
霍鳳雲右手扣著杯蓋,撥弄著茶杯中的茶葉,邊道:“暫時是不會來的,人還沒來齊呢。”
“郡主,您的意思是,那段世子和喬小姐今天都會來若水莊?”那丫頭睜大了雙眼,那些人來了鼎城這麽多天都沒來若水莊,就是為了今天一起紮堆來?
“我來了,他們肯定急了,不想當出頭鳥,又不能被人搶占先機,當然今天會一起來。”霍鳳雲抿了口茶,淡淡道。
那丫頭看自家郡主隻專心喝茶,對這若水莊沒有半點好奇的意思,心內也不禁歎了口氣,這若水莊自被傳出有王佐之才後,一直是天下人的焦點,眾人都盯著鼎城,想知道這王佐之才到底有何不凡。獻帝對王佐之才嗤之以鼻,所以朝廷一直沒有動作。而諸侯王輕易也不敢接觸若水莊,諸侯王招攬王佐之才,可不就是覬覦帝位麽?而這次若非為了王爺的舊疾,以郡主的性子肯定不會來若水莊。
霍鳳雲又喝了兩杯茶的功夫,看到這若水莊的管家引著段謹溪走了進來,要說起來,兩人也是見過的,幼時她隨父王入京覲見,在皇家宴會上見過其他三王及繼承人,隻是獻帝親政以後不得民心,甚至流露了想要削弱諸王兵權的念頭,東陽王是有十年不曾入京了,而其他三王近幾年也不曾入京覲見了。霍鳳雲麵色無波的打量了一眼段謹溪,確實豐神俊朗,舉手投足間都彰顯著貴族的優雅,不過眼底深處的那絲陰鷙是他嘴角的笑意都無法遮掩的。
段謹溪自然也看到了霍鳳雲,那白衣女子緩緩站起身,身姿挺拔如雪中寒梅,鳳目一抬,如可看透人心般銳利,段謹溪心裏暗道這久經沙場的女子眼神可真是厲害,他走上前,“久聞鳳雲郡主棄紅妝、戰沙場,智勇雙全不讓須眉,在下深為仰慕,今日一見方知名不虛傳。”
霍鳳雲亦欠身道:“段世子過獎,段世子禮賢下士,深得民心更讓鳳雲敬服。”
兩個人皆是被那朱牆高瓦的鼎盛門第培養出來的繼承人,來往寒暄自然是有禮有節。奉命迎段謹溪進雅言室的林叔垂手立於一旁,心內不住感歎這兩人單從外貌看也是標準的郎才女貌呀,不過比不上莊主和小姐之間相處的自然……
段謹溪轉頭看見自稱為管家的人並未離開,和顏悅色問道:“這位老伯,不知我們何時可以見到久姑娘?”
林叔回過神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聽到雅言室左側偏廳傳來一聲悅耳的回答:“勞段世子和鳳雲郡主久等,還請恕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