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生不如死也不解恨



該怎麽形容這種痛呢?

就像全身上下每一個穴道都被釘上了一個木楔,還有石錘在不停地鑿,仿佛要把整個軀體都鑿空,鑿漏。不僅僅如此,當石錘的敲擊終於漸漸消退,又好像有無數隻螞蟻順著漏洞鑽了進來,走到哪裏啃到哪裏,沒一寸肌膚不是疼的,不是癢的。

癢,卻撓不到。

疼,卻停不了。

沈星零甚至連嘶吼都發不出,匍匐在地板,以一種詭異的姿態無聲地痛苦。

沈欽閉眼,不忍看到這一幕。太夫人則被嚇得幾乎要暈過去,麵色灰白,連眼角都不敢向沈月華的方向看一眼。

在他們看來,沈月華簡直是瘋子,是惡魔。

但事不關己,自然能站在道德的至高點對別人指手畫腳!他們沒有經曆過沈月華那般黑暗絕望的前世,不知道沈夫人之於沈月華是多麽重要的存在,他們當然能做出高姿態。

一切,還不止如此。

等沈星零消停了,綠衣把她拖了下去。

沈月華冷著臉,轉過身看向太夫人,寒聲道:“太夫人。”

“你,你還想怎麽樣?”太夫人雙股打顫,連坐都快坐不住了。她說的話雖然聽起來薄有氣勢,但配上她頭也不敢抬的模樣,太明顯地強弩之末。

“華兒。”沈欽看著她,一臉沉痛和哀求。

沈月華冷冰冰地轉過臉,走出明堂,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紅裳示意那兩個抱著雙胞胎的奶娘跟著,一起離開了太夫人的院子。

“天,天哪!”直到看不見沈月華的背影,太夫人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但雙手還是顫抖的。她抬眼看著沈欽,眼睛裏俱是驚恐:“瞧你生的好女兒,這哪兒是孫女啊……”

沈欽把太夫人扶起來,聲音哀痛:“娘,小晴走了。”

太夫人挪不動腳步:“你什麽意思?”

“小晴走了,零兒也走了……”沈欽臉上的淚靜靜淌,“玉琴……”這個沈府,還是原來的沈府嗎?

太夫人愣了會兒。

雖說她對沈夫人一向不怎麽滿意,但終究也是她幾十年的兒媳婦了。玉姨娘那種身份,暫且不提,不過沈星零自進府以來一天請安都沒落下,著實是個乖巧懂事的。

“你還有兩個剛出生的嫡子,沈府會更加欣欣向榮,不會空的。”太夫人聲音不高,也不知是在安慰沈欽,還是在說服自己。

出了院子,沈月華駐足在樹下。

胸口還是很疼,血腥氣上湧,卻是很難再壓製了。

“噗!”她猛地吐出一口血。

“表姐!”溫顏叫了聲。

沈天賜連忙把她扶住,焦急地道:“姐,可還好?”

沈月華緊緊地閉著眼,沈夫人的音容笑貌一幕幕地在眼前輪回,她輕輕搖頭:“無礙。”容色憔悴雪白,唯有唇角一滴鮮紅的血跡。心再痛又如何?回不去的終究回不去!

有人揮揮手讓沈天賜退下去,攬過她的肩膀。

熟悉得仿佛刻進了生命裏的味道,讓人心安,沈月華疲憊地將頭靠在他胸膛。所有人都識趣地退了下去,下弦月,海棠花,一對璧人。

誰都沒有說話,這時候,最好的就是靜靜陪伴。

等沈月華沉沉地睡去,顧呈瑜輕柔地將她抱起,送回了馨院。

“殿下。”烏菱雪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有密信。”

顧呈瑜打開密信,裏麵是大齊元後的字跡,洋洋灑灑一大堆,無非是一些養生之道,隻是在最後裝作不經意地綴了一句:宜婷想去陳國欣賞湖光山色,借了賀壽的名義,嗯,已經在路上了。

他搖了搖頭,這個被父皇寵壞了的母後,最喜歡做的就是先斬後奏這一手。

隨手把拆開的密信扔給烏菱雪,顧呈瑜看了眼暖閣,不願打擾她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安眠,低聲道:“多派些人去接,務必要安全。”

烏菱雪平日裏冷靜無波的眼神竟然起了波瀾,嘴角含笑:“原來是郡主要來,遵命!”

隻要宜婷郡主來大陳,太子殿下一定會收斂些的!烏菱雪感覺心中仿佛有一隻歡脫的雀鳥,撲棱棱地飛上了天。

顧呈瑜在外間守了會兒,聽沈月華睡熟了,便想輕輕走開。

這時,突然有嬰兒的啼哭聲傳來,他皺了皺眉,走出寢室。恰看到焦頭爛額的奶娘跟在紅裳身後,竭力地哄著雙胞胎,但哭喊聲卻越來越大。

“殿下。”紅裳福下身子,綠衣早就將顧呈瑜的事告訴了她,因此也沒大驚小怪的。

“何事?”

“小少爺哭個不停,奴婢怕出問題,來找小姐拿主意。”

顧呈瑜雖然覺得煩躁,但畢竟不交由沈月華看一下,若是真的有個萬一,怕是也對不起香魂逝去的沈夫人。他擺擺手,讓紅裳進去。

不一會兒,沈月華披著外衣走出,臉上憔悴依舊:“怎麽了?”

紅裳轉身指了指:“小少爺哭……咦?”

原本哭鬧不休的雙胞胎此刻卻齊齊停了哭聲,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看向沈月華,裂開嘴,咯咯地笑著。沈月華皺皺眉:“沒事便帶下去。”

“嗚啊嗚啊——”

啼哭聲隨之響起,把經驗豐富的奶娘都搞懵了。

顧呈瑜掃了眼這倆煩人的小家夥,無奈道:“他們大抵是想跟你在一起吧。”倒是蠻機智的小混蛋,他還巴不得多跟阿月相處些時間呢。

沈月華看著小短手亂撲棱的雙胞胎,不自覺地就想起了沈夫人。

幼時,她總是默默地吃完飯,自己一個人又默默走開,不喜歡與娘親太過於親近。即使聽到沈夫人的低聲惋惜,也總是不當回事。若小時候也像他們這般黏人,沈夫人是不是會開心些?

她眼神漸漸迷離,月光透過門照到臉上,美得很朦朧。

“小姐?”紅裳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再問一次。

沈月華回過神,搖搖頭:“帶下去。”

雙胞胎能聽懂話似的,聽到這斬釘截鐵的三個字,哭聲居然小了,隻是啜泣著撇嘴。水汪汪的大眼睛掛著淚珠,吱吱呀呀地呼喚,努力朝沈月華伸胳膊。

紅裳瞧得著實心疼,猶豫地道:“小姐,小少爺們……”

沈月華的眉頭更深了,她瞥過紅裳右臉的三道血痕,心裏一軟:“罷了,抱進來吧。”接下來的日子裏也是奇怪,隻要雙胞胎能看到沈月華,根本不存在任何難處理的事。吃嘛嘛香,見誰都笑,不過一旦長時間瞧不見她,愣是誰哄都沒用。

正因如此,太夫人不敢進馨院,卻又想見雙胞胎,每每夜不能寐,折騰得老了好幾歲。

百般無奈之下,沈欽厚著臉

皮進來了。

他逗完雙胞胎,趁沈月華不忙的空隙,溫和地道:“你娘的葬禮也差不多結束了,為父想著,何時把小哥兒們的名字定下來,也好入族譜。”

原本這事兒是不應該沈月華敲定主意的,但沈府現在主事的,卻正是沈月華。

“早上外祖父送過來一封信,上麵寫了兩個哥兒的名字,父親看看。”沈月華讓紅裳把信封遞上,隨手捧起茶盅慢慢地撇茶葉。

沈欽心中歎息,華兒終究還是惱了他。

一個是“父親”一個是“爹爹”,雖然意思相同,但意義卻大相徑庭。

他打開信箋,溫閣老言簡意賅地上書幾個大字:沈天明,沈天暉。倒也是意境頗佳的兩個名字。沈欽慢慢地把信紙折疊好,抬頭道:“華兒,取名這事兒,你祖母說是都聽你的。但她畢竟一把年紀,好不容易盼來的嫡孫……總不能見也不見一麵……”

“父親,不用繞彎子。”

“你祖母想進馨院見見明哥兒和徽哥兒,如果可以的話,不如把他們抱到明柏堂養幾日,也讓她老人家含飴弄孫。”

沈月華冷笑了一聲:“我馨院不歡迎太夫人。”

沈欽眉目間沾了急色,他抿抿唇道:“華兒,你到底是小輩,雖然顧太子他……但怎麽能如此不遵孝道呢?”

“跟他沒關係!”沈月華“咚”的一聲放下茶盅,“太夫人為何不敢進我馨院?她會這般怕我?無非是心裏有愧罷了!”

“華兒!”沈欽也有些生氣,“為父自小就教你以孝為大!”

沈月華站起,冷冷地和沈欽對視,反問他:“父親的意思是,我不應該孝敬娘?”

“為父何時說過?”

“刻薄毒害我娘之人,若我還和顏悅色,那叫孝敬?”

沈欽啞言,他胸腔起伏了半晌,終是慢慢平息了下來:“華兒,逝者已矣,你娘也不願見到你如此的……”

“父親當然這樣想。”沈月華冷笑連連,“我隻有一個娘,而父親可以有第二甚至第三個夫人,不是嗎?”

原本對沈欽是沒多少怨恨的,畢竟他對沈夫人一向和軟,雖然有姨娘有通房,但也是少有的溫柔夫君。但這些日子以來,他沉痛歸沉痛,居然也慢慢軟了耳朵根子,聽太夫人和沈姑母的慫恿,開始考慮續弦的事了。

沈夫人屍骨未寒,太夫人卻開始張羅續弦,真是可笑!

沈欽呆在原地,低下頭:“沈府不能沒有當家主母,你祖母和姑母的話有理。”

“有理的話這麽多,也沒見父親全聽。”沈月華嗤笑了一聲。

沈欽在自家女兒跟前總直不起腰來,也著實憋屈得緊。

他想起沈姑母的話,更是覺得臉上掛不住。“雖然有顧太子撐腰,以華兒的身份,她肯定也當不了太子妃,偌大的沈府,祖宗留下的基業,還能全讓她給敗咯?”沈姑母身子剛好,就插手了進來,倒也正合了太夫人的心意。

沈欽咬了咬牙,還想再說什麽,卻見綠衣走了進來。

沈月華看了她一眼,問道:“妥當了?”

“都妥當了,小姐要去看看嗎?”

沈月華點頭,理都沒再理沈欽,徑直跟著綠衣出去了。這次卻是出了府,坐上馬車,換上提前準備好的裝束,直奔大陳京都最有名的花街柳巷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