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初雲



命定於天自不該絕,何用相逢才作相識

天命?天命與我何幹?

世生萬物本該是平等,卻又哪裏來的平等。比如初雲這隻小狐狸剛生下來時,就比那平常狐狸幸運了不知多少。凡間生靈若是想要修習成仙靈,沒個百年的時光,哪裏能夠上邊。青丘九尾狐倒好,生下便是個仙胎靈獸,隻需要幾年時間隨便吸幾口天地精華,就可以化身成人。引得無數凡塵獸禽妒恨不已,人間紅塵繁華處,那是多麽惹人眼紅的戲耍所在。

於是這隻漂亮的小琥珀狐窩在草叢裏,每日聞著枯草的氣味尋幾滴露水喝,早早就過上了神仙才過的餐風飲露的生活。

等到了第七日上,小琥珀狐已經可以勉強將周圍事物看出個模糊輪廓,便搖晃爬起身,跌跌撞撞的撲向它眼中唯一能見到的活物。彼時它還不知道,這個活物原來叫做人,更不知道這個人其實是它的老祖宗,也是隻九尾狐幻化而成的。

腳下的這隻幼獸淒哀而鳴,細長狐狸眼勉強張開縫,裏麵的瞳眸尚是藍色,該是看不見的時日,卻怎麽直直奔向自己而來。勾唇笑,笑出自己尚且不知的媚色驕人:“天命如此,豈是凡力便可違抗,上任長老留下的遺命竟是這麽白癡?”

攜了琥珀狐上到青丘山,當眾摔給長老瞧:“七日已過,粒米未盡,你可試試你摔不摔得死它。”

不管長老們如何慌亂成團,小琥珀狐自不知道這裏的一切。麵前終於有了一碗米湯,方才仿若可以要了它命的疼痛轉瞬即逝,正兀自喝得開心。

“生你的父母也算乖覺,連個姓名都沒起就送來給長老。既如此,初見你時天上有朵雲彩為我擋了下陽光,剛好可以將你看的清清楚楚,此雲也算乖覺。你便叫初雲,都乖覺。”頭頂有人手指點點,似是撫摸,卻到底少了那貼身的溫暖感。還是依戀的黏上去,小琥珀狐鼻尖嗅嗅,認定了人。

那手卻極快的縮了回去,模糊的影子驟然消失,徒留小琥珀狐哀哀叫聲仍在尋著他。

一日一碗米湯,到底還是養活了這隻小狐狸。果真不負那人留下一句“乖覺”,才小小年紀,曆練多了世故,在九尾狐族竟能處處博得人人半張笑臉。無人肯收留,自己學了黃鼠狼如何打洞,亦修了個像模像樣的小土洞遮風擋雨。東家婆婆年老,兒女不孝順,便每日裏捉隻野山雞送過去,團裹了泥,推進火裏燒。西家小子年幼,玩鬧崴了腳,仗著自己身輕腿腳利落爬上山崖,叼回草藥,送至家門前。就這樣一家一家笑臉迎上去,有忙則幫,無事速離,久而久之,誰還能擺張冷臉給它瞧。

百年驟忽而至,小狐狸終於打聽到長老想要青丘山北崖十年成材的夜交藤入藥,直尋到深夜才采到,歡歡喜喜的送過去。方知長老是故意為之,留它深夜一人前來,隻為了將其身世詳細告知。

不足百歲的小狐狸聽得雲山霧罩,卻有一事是知道的:“青丘,容不得我?”

難為它這麽小的年紀,理解的已經夠深,卻還不夠通透到底:“不是青丘容不下你,是你的存在,必會為青丘帶來滅頂之災。”

那有什麽區別呢?“長老,恕我愚鈍,還請長老說的更詳細些。”

“當初青丘第三代天和長老將天機泄露,隻能以身回酬天道。天和長老為救全族拋卻自身性命,此舉義薄雲天。初雲,今日我為何獨獨引你前來,其用意,可還用多說?”

小琥珀狐趴伏在地,怎能不懂,它名源乖覺,如何不懂:“謝長老指點迷津。”

“去吧,三日後,便是你百歲之時。”

或許天道總是有眼的,如九尾狐這種靈獸,百歲之時便要渡劫,抵消了自出生便有靈性的優勢。雖無人知道這劫數是什麽,但逢百歲靈獸都還年幼,自有年老的父母看守嗬護左右,不管劫數或大或小,都可保佑自家孩兒順利渡劫。那些無人看守嗬護的,自該隨了天所謂弱肉強食之道,優勝劣汰。

三日後便是它渡天劫的日子,長老本想任它自生自滅,卻不想這隻小琥珀狐竟有些本事,族中明知它身份,還能給個笑臉迎對。

到時若是真有族中受之恩惠的人前來解救,豈不是白白錯過了這個不用他們動手便可光明正大除去禍患的機會。天命?若當真是天命不可改,當初又為什麽天命允許天和長老窺測天意,留下這道預言。豈不是等的就是他們後人破解。

目送小琥珀狐跑下青丘山,長老終於可以一笑,笑的如釋重負。

青丘山樹高林密,不用跑到山腳,九尾狐族群的點點燭火就已經看不見。小琥珀狐慢下腳步,尚有三日供它逃亡,它就算再急,又有誰看得到。腳步卻是不能停的,它要離青丘山越遠越好,越遠,越無人看得見。

不能回頭看。它記得,不是青丘容不下它,而是它不容青丘。它不容,自是不屑回頭看。

那麽便一路往前走,分不清路徑,不去尋方向,便是日升日落,它也不去想。想它做什麽呢,還有三日命,難道還有一時一時的去數嗎。終於走到不知處,迎來了自己的宿命。

方才還朗朗乾坤,突然便聚集了雲,雷聲滾滾,隱隱著,似乎隨時會落下來。小琥珀狐抬頭望天,終於一笑,笑的如釋重負。

長老,長老,我的天命原來如此簡單。你看,千歲才會挨得雷劫,今日就降臨到我頭上。天意若此,原來我今日便會灰飛煙滅。青丘會平平安安的長長久久。平平安安的,長長久久。

雷聲隆隆下,小琥珀狐最後給自己洗了把臉,尋了草地柔軟處盤臥而眠。等待著雷聲如期而至,就算是閉了眼,亦被白光耀的不得不抬爪遮眼。卻……不疼……

疑惑著起身,原來那些雷都打在仙障上,徒留白光刺眼。自己麵前蹲了個神仙,紅發金眸,比整座青丘山上的九尾狐都好看。尚還傻著眼,頭頂便被那神仙戳戳點點:“遠遠就看見朵雨雲,本想躲個涼快,沒想到又是一眼便看見了你。小狐狸,咱們的緣分,可當真是不淺。”

哀哀叫著躲了,小琥珀狐自然不敢與神仙抗衡,可憐巴巴道:“我,我不認得你。”話才說完,突然就聞到那神仙身上味道,異常的熟悉!

“嗯?不認得?”果然換得神仙再度手指敲頂,“

你的名字誰取得,青丘的老祖宗你都敢不認得!誰給了你好大膽子!”

難不成?難不成?小琥珀狐突然興奮的雙爪扒住神仙衣袖,雙眼都閃了光:“你就是那個時不時會從天庭回到青丘的老祖宗?就是你把我撿回來……”突然就想起自己的身世,趕忙又躲了。

這隻小狐狸與自己想象中的頗有出入。千尋抓它入懷,騰雲回青丘山:“怎麽自己跑到這麽遠來玩……”話還沒說完,懷中的小琥珀狐卻先急了:“你!你……你別耽誤我渡天劫!”掙紮著就要往下跳。

渡天劫?雲都散了,哪還有什麽天劫要渡。卻也明白了一個事實。“你是來尋死的?”不能任它自生自滅,就想讓它自絕生路?長老啊長老,你還要多幼稚。

哪裏敢應答,小琥珀狐小心翼翼挪動身體,想著若是能跳下去,或許也能達到目的。

還真是要尋死。嘴角含了冷笑,千尋將雲頭改了方向,倒要看看這隻小琥珀狐是否當真明白何謂生死。

“你這是要去哪裏?”皮肉上一緊,自己還沒怎麽動就已經被千尋抓個緊緊的。知道不能逃,初雲卻不明白他突然改了方向卻是為何。

“送你去送死。”

不屑解釋,千尋直飄到人間,卻原來人間正在征戰,雙方共計不下百萬人,擁擠在平原上拚命廝殺。手指撫摸著小琥珀狐的頭頂,徐徐教導之:“螻蟻尚且偷生,你這狐狸還這麽小,怎麽卻不知道‘天大地大唯有自己性命最大’這麽淺顯的道理。”下一刻卻將懷中琥珀狐扔下戰場,“回來再告訴我,你可還想不想死。”

無人可知那一日小琥珀狐是怎麽在戰場上活下來的,反正天命在身,它就算想死也沒得那麽容易。就在青丘長老洋洋自得以為自己已經將這災禍徹底斬斷了根脈之時,千尋駕著雲彩,懷中抱著小琥珀狐,招招遙遙的落在青丘山頭上。

“清和啊,你還要執迷不悟到什麽時候?”無視長老麵色鐵臭,千尋一路抱著小琥珀狐根本就沒有鬆手的意思,“小心機關算盡太聰明。”話說到這裏便已經足夠。按照慣例,千尋是從不屑與長老之流會談。他來青丘,更願意與小九尾狐在一起廝混,沒有規矩,樂得純然自在。

果然往日裏那些孩童照舊圍攏上來,追著千尋索要天庭上的果子、人間的玩藝兒。千尋一一應了,也一一給了。忽有心情問懷中的小琥珀狐:“往日裏我來,從未見到過你,你也不是沒聽說過我。那麽,你在哪呢?”

你是天上的神仙,我是青丘裏最卑微的狐。遠遠看著你便已經是我的罪孽,哪裏還敢靠近。

彼時的小琥珀狐尚沒有膽氣將話說出口。它隻是跳下千尋懷抱,抖攏舒散全身毛發,九條尾巴鋪展成傘,那皮毛在日光下燦若黃金,看傻了周圍孩童的眼。

對周圍孩童視若無睹,小小的琥珀狐抬首望天,望著它的無邊無際,望著它的深邃遙遠,望著它言:“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不知道你能操控多少生靈性命。但我要告訴你,天命,天命與我何幹!你自作你的天,我初雲,永不為天命而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