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膝下



猶記昨日膝下環繞,哪知今朝君前承歡

“爹。”

第一眼看見這個孩子,是友人在除夕之夜帶到自己麵前,紅衣紅襖上麵滿是金線繡花,直叫他錯以為這孩子是友人新添的孫兒。才想要道喜,卻聽友人說這孩子福薄,爹娘死了無人肯收養,便想到他這裏。

君夏言心中一陣酸苦,子幼歿,妻恨去,自己又何時有福。隻是晚來做個伴,有個孩子承歡膝下,此生也算圓滿。

友人恐他吃味,又忙道:此子聰敏,兄畢生才華必不負也。

便有心逗弄:“會些什麽,且背來聽聽。”

那孩子一張娃娃臉上鑲嵌著一對琉璃玉般的黑瞳,澄澈清明,似能看清世間萬物。忽閃兩下,笑出嬌美容顏,逗得人從心底隨他一同歡喜。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沮南土。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鬱結紆軫兮,離湣而長鞠……”

竟是一篇屈原《懷沙》。

君夏言一張老臉抖抖,多年不見笑顏,此刻卻合不攏嘴:“果然聰敏……”卻也小小年紀便懂得識人臉色,這孩子恐怕受了不少苦。

收他為子,自此日日裏與他讀書描紅,倒也別有生趣。隻一日無意中翻閱他的書本,見到有些字體缺筆少劃,心下頓時惱怒,卻又見一旁標注注解,原來是將有關自己的名諱全部隱晦掉。這孩子如此有心,君夏言頓覺老懷安慰。

“爹。”君澈跑進門,一把抱住君夏言:“您怎麽在這?叫孩兒好找。”

這孩子許是經傳多了人家,生怕自己被拋棄,恨不得時時刻刻見到他才安心。隻是他剛剛被任命為太子太傅,恐怕在

家時日更少,徒留這孩子自己心慌。心中一念盤算了很久,試探著說出:“澈兒,願不願隨爹進宮。如果澈兒做了太子侍讀,可以與爹相處的時間多些。”

君澈年幼懂得什麽。此時的君夏言卻不知,為了這句話,他後半生要怎樣的痛苦悔恨。

初時還不如何,君澈回家之時隻是有些悶悶不樂。君夏言知他心苦,拉他到麵前輕言哄勸:“作為太子侍讀就是要為太子接受師傅教訓的。太子是君,你為臣。自古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這是你無上的榮耀,你可懂得?”

“孩兒懂得。”懂得不懂得又如何,君澈定會乖乖應承下來,隻是更加依賴君夏言,“爹。”湊緊了撒嬌,“孩兒手痛。”

其後一日並著一日,君澈回來之後已不再隻是手掌紅腫這種小問題。偶爾可見衣領之下青紫印記,君夏言大驚之下想要脫衣查看,卻被聰明伶俐的君澈搶先一步找借口躲開。他自知父親隻是個朝堂上極不受寵的呆板老學究,便是知道太子對他做了什麽,亦無能為力。

“爹。”君澈在書案前龍飛鳳舞一貼,舉給君夏言看,“看孩兒寫得如何?”

日後葉非羽曾言君澈一手墨筆價值千金,誰人又可知,那是君澈費盡了心思要討自己父親寬心而苦練而出的結果。君夏言也唯有此時裝作看不見那個單薄孩子寬大衣袖下青紫傷痕,點頭微笑:“吾兒甚佳。”

此甚佳吾兒卻一日.比一日晚歸,甚至會逗留在皇宮之中徹夜不歸。漸漸謠言四起,皆言太子太傅曾經最引以為自傲的這位養子,亦不過是個紈絝。更是太子身邊第一得力玩伴,吹竽鼓瑟、彈琴擊築、鬥雞鬥狗、六博蹋鞠……處

處都不可少了他。

君夏言如何肯信,卻又哪裏去尋君澈當麵對質。直到有一日他奉旨麵聖行至禦花園,背後不知被何人一推落入蓮花池中。幸而一旁引領太監趕緊大聲喚人,守衛禦林軍趕來將他救起,他這條老命才勉強留住。

見了皇上,皇上卻似一早便知,也不去追問何人所為,反倒隻一句“免君前失儀之罪。”輕輕巧巧打發幹淨。

他自己又何嚐不知。縱使那人是從背後將他推落下池塘,他回頭之時也清晰可見。太子一臉冷笑,得意萬分。而一旁……赫然就是他最引以為自豪的兒子——君澈。

終於再也不能忍耐,君夏言當下硬闖東宮。不想在東宮大殿之上,他看也沒看便推倒在地的一位紅衣宮女非但不氣,更是在一陣狂笑之後對著他脫口一句:“爹。”

爹……爹……

那一日白雪紅襖童子口中也曾聽到一聲;那一日門前跳進束髻幼子也對他叫過;可是此時此地,一個濃妝豔抹的宮女,卻同樣對他喊出這一聲。

要有多熟悉,此生此世再聽不差。

“太傅大人,可否喜歡孤為你準備的這份大禮?”太子伸手將女裝君澈從地上扶起來,佳人在懷,嬉笑無忌,“太傅大人果然好眼力,令郎生的如此傾國傾城貌,又機敏老練,甚和孤之心意,現如今可是斷斷再也少不了他。”

其後誰說了什麽,君夏言再也聽不下,耳中唯有一句“傾國傾城貌”。國之將亡,必出妖孽。隻是他卻不知,這隻妖孽卻是從他自己手中養大。

傾國傾城,佳人承歡,妖孽承國。此生此世,君夏言孤家寡人一個,永無家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