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璧月棠——憶情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璧月棠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青丘之人。
此時的璧月棠已是有了四世同堂,垂垂老矣的老婦人。年輕時縱然毀了半麵容顏,隻看一側,依舊是位絕代佳人。現下老了,嗬嗬笑起來,麵皮皺緊,越發嚇人。家裏人看慣了不覺什麽,隻那些弄堂裏的小兒跑來跑去,但撞見她便立時躲遠。
這副尊容,在外鄉人眼中看去,被嚇一嚇亦是常事。
隻是今日,這兩個頭戴帷帽外鄉女子,盯著她看的目光是不是也太露骨了些,更久站不走。璧月棠心中略有不快,想轉身回家。
不想書生早顫巍巍的跑過來,舉著手中拐杖要打:“滾!滾!”
那兩人不退,反倒緊上前幾步,指著書生臉上燙痕,脫口喊道:“書生!”
驚得書生險些跌坐在地,手緊緊捂住半邊臉,羞怒交加,憋得紫青。
璧月棠趕忙擋上來:“哪來的瘋子!走!走!”嘴上罵的聲響,實則腿腳都軟了。
當年書生被古陽抓住,雖留一命,臉上卻被他燙了個“忠”字,自此被世人嘲笑為“天下第一二臣”。等書生帶璧月棠離開閶城,尋得君夏言,三人俱改名換姓,躲到鄉下避世。書生更是狠心將那忠字複又燙爛。如今幾十年過去,竟然還有人能認出他二人,來人意欲何為,實在令人膽戰心驚!
那兩人之中一女子哈哈大笑起來,將紗簾掀起:“都老成這樣了,書生你還讓你姐姐護著你。也不知羞也不羞!”見他們都被嚇得不知如何反應,笑聲更是爽朗,“認不出來了吧,我是清茶。”
歲月不饒人。璧月棠、書生二人早已蒼老的無法相認,清茶又何嚐不是。
謹慎的又多問了幾句,俱是青丘姐妹間的日常隱私。方才相信原來此人真的是清茶。
就歡歡喜喜的迎進門,雙方都恨不得將這幾十年的空白盡情訴說,方能彌補姐妹間情感的缺失。
洋洋灑灑的直說到傍晚。璧月棠避世後生活本就簡單,更兼年老氣弱,隻說了幾刻,就閉嘴細聽清茶這幾十年的奇遇,多是神神鬼鬼的,異常有趣。
話音忽又扭轉,突兀的提起了當年閶城往事。
談及古陽新帝登基之時,痛飲霜林酒,用的酒杯,就是淳於夜的頭顱;談及安紫清在封後大殿上公然行刺,被古陽扔進狗群,活活被撕碎。更將安紫清與安陵梓默的遺骨分別扔在了山南海北,生死都不能相見;更談及當初句兒帶千陽逃離閶城,卻最終死在亂軍中。
“原本隻是句兒被亂軍刺傷,千陽哭著不敢逃。不想句兒那人的心性,臨死還是那麽決絕,掏出防身的匕首,就帶著千陽一同下了黃泉。自千陽來秦宮,句兒就護著他,不想到最後,竟護他到死。這兩人啊……”
書生早沒了精神聽下去,坐著打瞌睡。璧月棠是何等人物,即便幾十年不動心思,現下還是聽出來。清茶的來訪,實在不簡單。
“這兩人結局,你是怎麽知道的?”
“哈哈哈!”璧月棠真是不減當年,清茶此時才將身邊人的麵紗掀起,“你可還記得他?”
眸色清淺,剔透恍若冰山,唯有額間蝴蝶紋飾妖異。這麽多年,此人容貌絲毫未變,隻淡淡微笑,神采熠熠,原來竟不是個癡傻木偶。
這人初現於青丘,後又被綺千斬鎖在身旁片刻不離。但此人身份一直成謎,狐爺留著他卻藏匿極深,初雲更幾次避而不談。沒想到再次見到,此人歲月不減。聯想起之前清茶刻意挑揀些神鬼奇聞,想來這人的身份,應屬異類。
“我是西樓。”來人自己坦言。
西樓?西樓!
就是那個癡傻瘋癲的丫頭?
這這這……他雖然美,也應該是個男人才對!
璧月棠揉揉眼睛,不敢置信。
若將西樓的身世講的一清二楚,那可太長了,更何況西樓也不願詳談。隻將綺千斬魔尊身份並初雲、染染青丘狐妖身份詳解幾句。這才略提了提,自己原是凡人,被綺千斬修改了幾分,倒是壽命變長了不少。
璧月棠清楚西樓不想被人探及隱私,更知道他想說什麽,便順應著問問:“你們來此,所為不是敘舊。可是我與書生俱以年邁,實在不知還有什麽可值得二位特意找尋。”
淡雅輕笑,西樓道:“如今世人已不知有青丘,但我等仍在,這段公案未結。我來,便是給棠棠梳理因果,更為解人心結。”
自氣氛變幻,書生就緊盯著形勢,聽西樓說解人心結,立刻不耐起來:“什麽因果不因果,我們老了,早就不感興趣了!”
璧月棠示意書生不許插嘴:“哦,那就先梳理因果來聽聽。”
西樓自被綺千斬尋回,聽他說笑話一樣,說了許多青丘狐妖的變故。從狐族中千年不遇一隻的琥珀狐誕生,應了狐族長老預言。到族長逆天殺之,遭九九天劫,卒。狐族震怒,為求自保,開始有狐狸下山奪取人命,墮入魔道。
“不過為了保命,青丘九尾狐徹底由祥瑞靈獸淪為妖。跟本尊一樣,都是被那賊老天逼的。”
話雖如此說,其後綺千斬在古陽麵前進言,可全不是一回事。聽他將九尾狐天生自帶的內丹說的恍若天下至寶,古陽朱筆一揮,自有人捉來進獻。
青丘九尾狐是不是應了預言被滅還不知道,反正是被綺千斬一言,快被捉盡了。
原來初雲離開青丘還有如此曲折,可惜璧月棠沒能聽出西樓話中真意。隻順著想起一事:“對了,西樓。綺千斬怎麽會放你自由?”
“他被天兵天將抓走了。”
“抓了?”
“恩,恐怕也早就死了幾十年了吧。”
……不是魔尊嗎,怎麽那麽輕易就被抓走了?難不成真是邪不勝正?
璧月棠沒好意思問出口,西樓體貼的自己接話:“我現在與清茶結伴而行,雖目的不同,好在還算同路。”
目的不同還能同路……更混亂了。
“清茶想要找孟雲州的魂魄,
而我則要尋找綺千斬的轉世。同是毫無線索,結伴尋找還能相互照應。”
孟雲州?哦,那個道士。“他又怎麽了?”
“當年初雲拚死未能護住青丘,其中關鍵係於他們師徒兩人身上。孟雲州愧疚誤造殺孽,將清茶姑娘救出閶城後,散去修為。不料遭眾妖報複,魂散,入不得輪回。”
視清茶。她早轉頭看向窗外,麵容平靜,窺不出分毫。
想說安慰的話,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璧月棠空點點頭,這也就是因果了吧。本還等著西樓再往下說,卻不想他兩人站起身,告辭離去。
“怎麽這就走了?”
突然而來,突然又走,實在讓人摸不清他們的來意。
不語先笑,西樓清淺瞳眸轉看向書生,所看之人早癱在椅上:“因果已說完,至於心結嗎。解鈴還須係鈴人,我等再多言,便不好了。”
特意留下句話:“人生苦短,有話今日不說,怎知還有明日。”
璧月棠情知這句話是對著書生說的,隻是才送走西樓、清茶二人,還不及對書生說話,家中獨子夏君念進門請安:“父親、母親,該吃晚飯了。孩子們都等著呢。”
話隻好暫且咽下,見書生神情恍惚,多年親情湧上心頭,哪裏忍心再做逼迫。
至夜深,璧月棠已經準備休息,示意書生可以自便。
自清茶出現那一刻,書生就心神不寧,強撐至夜深,精神已然支撐不住。璧月棠若是追問兩句,他肯定還要強撐兩刻。偏她又不問,就更加心虛氣短。
漏刻水滴輕響,白日間西樓言猶在耳。“怎知還有明日”!
“撲通”給璧月棠下跪,當先就磕了三個響頭:“姐姐,當年……當年君澈不是自己跳下城牆摔死的。他……他是被我刺傷了,才……才無奈跳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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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頭綺千斬,你隻為一己私仇,滅了青丘九尾狐全族。天帝震怒,命我等將你押回天庭受審!”
抬手將西樓送走,綺千斬環顧四周,等看到千尋,方張狂大笑:“隻因當年青丘九尾狐始祖曾化豔婦引誘玉宸天尊,不想天尊未能渡劫,致使下界重新曆劫達千年之久。若不是九尾狐聰明及時依附於女媧,舍了至親的女兒,這報應也不會在今日方落個結果。”
這等大逆不道之言哪能廣而告之,來抓綺千斬的眾多神將慌忙設下結界,將其團團困死。
聲不能外泄,綺千斬不急不躁,隻對千尋說了兩個字。
看口型,乃是“恭喜”!
千尋從一開始便不出一言、不動一步。待眾人亂哄哄的將綺千斬押回天庭,他依舊孤單站在雲端,望著看不清的不知處。
他是知道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卻不知道孤單,原來是這種滋味。
看著空蕩蕩的手掌,再無狐族,會拉住他嬉鬧。
恍惚——
這人間有著太多的不得已,天界有著太多的不關己。因何化人,而又因何成仙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