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一夜別樣溫柔趣



冉幸引著宮人們將這驚鴻苑內外都做了仔細的布置,掛了湘江色繡寶藍蝴蝶的簾幕,熏好了淡淡嫋嫋的蘇和香。

我也在宮人的服侍下落座菱花鏡。

夏至為我綰發。

原本是要綰淩虛髻的,她說這樣的發型更為符合我的氣質,瞧起來美輪美奐、似仙而又不覺過於冷淡難能可親。但我止住,我叫她挽了簡約的靈蛇髻。

我喜紅色,喜豔紅色長裙、發挽靈蛇髻。但這宮裏頭紅色又豈是能夠隨便著的?不過這靈蛇髻卻怎麽都可稱了我心如了我的意。

於是這一頭雲絲便先鬆鬆的散下來披在肩頭,夏至的手很巧,拈著紅牙小木梳徐徐的把這長發梳理了順,即而逐層堆疊、留下一半披肩一半綰鬢,額前留出若許嫵然的流蘇,那發端則以一枚玳瑁質的梅花頭輕簪將這發絲收束起來、又於髻前一側搭一根銀色的流蘇長穗,耳墜珍珠垂飾。

我的皮膚本就生得嬌嫩,此刻薄施些胭脂,便白裏透紅、發散出溶溶的光亮。夏至想是推察到我不喜繁冗,便沒有為我過多的堆疊那些個爛俗的金玉飾物,隻取一條紅瓔珞為我於長頸處仔細的戴好。

這樣一打扮,雖然簡約卻其實不失精致。她溫柔的將我的頭擺了端正,我便凝了眸子於鏡中窺看此時的自己,這般的靈秀乖憨、眸點秋水,入目便覺是對心的。

“真個是撩人勾魄、膚如雪鑄!”一旁那好動些的春分語聲盈盈。

我引唇一笑。

正巧過來上茶的冉幸給聽了到,她將茶盞放於幾上後便對夏至微肅了臉孔:“小丫頭可別亂說!縱是咱們家才人確實美麗絕代,這‘撩人勾魄’一詞又豈是說得的?”聲音不覺的過分嚴厲,但此刻多少也是不近人情的吧!

這貼身的宮娥在小宮人麵前一向都頗有威望,春分嘟了嘟,不再說話。夏至方才本是想附和春分的,此刻也垂首微微,緘默了聲息詞言。

我心中知道冉幸的謹慎,方才春分那話兒說的倒也是造次了。“撩”字、“勾”字雲雲,如何能是這後宮裏頭出現的字眼?平素裏頭避諱還來不及呢!

我便沒有接話,心道著能叫這些個婢子們心中有些譜也是好的,不由對冉幸愈生了幾分貼心之感。

不多時便妝扮了好,夏至扶著我起來,進了內裏的更衣小間,與春分一並服侍我著了正統些的宮妃裙裝。

淡紅色曳地雙層水紗裙,裙袂墜一圈白珍珠做襯,水蛇纖腰纏了彩穗長絲絛並玫瑰色比翼鴛佩的帶子,肩頭外罩一層淺朱砂淡流蘇短披,蓮足登了金縷碎玉鞋。

這可當真是一眼瞧去豐姿綽約,世間禮態少卻、添得蓬萊仙子之麗質了!這麽堪堪的行幾步,便覺紗裙如風、流蘇晃曳,又兼之這一席殷殷的嫩紅色最先漲滿了眼簾,這樣的顏色輔配著這樣一段摒除塵寰的氣韻,倒似若了冬寒之際大雪漫天裏紅梅的好風骨。

這通體的氣韻與衣袂、淡梅熏香堆疊出的感觀,雖是以清麗簡約、摒棄繁冗浮華為目的,可其實委實精細華貴、飾物不俗。我又是被皇上欽封的才人,是這康順後宮裏的第一位妃妾,最初已是先聲奪人,本擔心這樣的打扮未免被人說為“貴不配位”;但轉念一想,在這極看重母家地位的時局,以我這樣的出身,即便我當下隻是一個才人位,但用這些個珠玉貴物也不能說是為過吧?便壓了心緒沒做多想。

這麽一天的忙碌,時間很快便過去,此刻眼看著就已日泊西山。

這時乾元殿那邊兒來了人,竟是皇上派人為我送來了獲封的禮物!

這當真又是莫大的榮寵了,一苑的人都是喜不自禁、情難抑製,似乎比我這個正主兒都還歡喜。我心知道,他們定是認為自己跟對了主子,此後可享優厚待遇、福澤生活了。

那散發冉冉檀香的楠木盒打開後,陳列其中的賀禮是一支銀簪。那是最普通甚至做工不算精細的一根簪子,打磨出光滑的簪麵,刻幾條纏枝藤紋理……

我目波一動,正是當日與皇上在長街偶遇時、扮作

男裝的我跟他搶奪的那一支。

皇上當真是很有心的!我抿了抿唇。餘光瞥見身畔的宮人大抵都在好奇皇上會給我什麽禮物,但這份禮物比之宮裏的東西委實不算是罕物、甚至連台麵都上不得。能解皇上用心的人隻有我一個,我恐她們不解其意而掃了興致,便沒叫她們看,徑自闔住了箱子。

“旈才人。”

這時,承了賀禮的公公忽又笑吟吟對我傳話:“您且準備準備,陛下今兒晚上……可是發話要您侍寢呢!”他目光諂媚。

我纖心一動,心道自己並不曾呈了綠頭牌上去啊?不過又一想,皇上要召哪個女人侍寢,又哪裏會按什麽規矩辦事!

聞了這話,我顧盼打量了眼身邊的人,見她們雖然歡喜,卻沒有過於激動。想來她們認為皇上今兒晚上過來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畢竟後宮時今隻有我這一位宮妃,皇上不叫我侍寢,又還能有誰?

但我早已打定主意,在秀女正式遴選以前這陣子,絕對不侍寢。

師父那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提點的對我心思,是絲毫都不差的!我已經比其餘秀女先行一步,身受皇恩過了頭就容易樂極生悲,我不想自己尚未一展誌向便已因風頭太盛而招人厭棄、落個草芥一般隨風而散悲不勝悲的淒惶下場!

我斂斂眸子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陛下深恩如此厚重,真令我心甚感念,惶惶然不知如何自處了!”於此一頓,展顏看定著公公,口吻刻意的沉澱下來,“但不巧的,我今兒這身子不大舒服,隻怕是沒法服侍皇上了……說來也是本才人自個不爭氣。”於此幽幽的一歎,做了莫可奈何狀。

可以感知到周遭這氛圍錚然便一抑,但轉眸間瞧見冉幸對我投了個會意的目光。我定了心。

這公公也是個見慣了世麵的,想是知道我的用意,他聽我如此說後並未表露出詫異的情緒,默了少許,重又把笑綻了一綻:“行,奴才會替才人您把這話兒轉告皇上。”

我眼瞼柔垂:“有勞公公了。”又叫冉幸打賞了他一把金瓜子,將他送了走……

即便我已經這樣委婉的推脫了侍寢,但又如何推脫的過?天色完全暗下來後,視野被千紗宮燈掩映出溶溶曖昧的情景,沒想到皇上還是在這個時候過來了,且來的很突兀,並未遣人去通傳,就這樣堪堪的行進來。

我正倚著小幾、凝了眸子去睥那屏風上繪著的彩墨牡丹花,這麽一抬眸便瞧見了他的身影。

康順帝李擎宇,十九的年華,天家的威儀與翩然的氣韻,當真是氣宇軒昂、見之總能甫就叫人振奮的……

我一激靈,忙起身去迎他。

他卻已先我一步行過來止了我的禮。

那一雙桃花目果然不該生在男人身上!若是女兒則委實風流憐惜,可長在男人身上則就多了許多蠱惑,叫人瞧著總也神誌恍惚、莫名心.潮躥動了……

我忙錯開了軟眸,推想他在知道我“身體不適”後還是過來,顯然是不信我的,不知他此刻是懷著什麽心思。我便覺的心中忐忑如鹿撞,這一雙眼睛不敢看他,又不知道該落向什麽地方去:“真不巧,妾身,妾身這幾日來了月事,所以……”

“無妨。”皇上打斷我,他沒有介意我這有點兒吞吐的話,即而握了我的手,“陪朕看看月亮吧!”

我的柔荑就這麽被他自然而然的握住,這一收束間叫我心緒恍恍然一晃動。我收了目光回來,對他輕輕點點頭。

這時皇上的目光很隨意的一掃,落在了桌上的錦盒裏。

他眉宇輕動了下,即而抬手過去將盒子打開,赫然瞧見了他送來的銀簪就躺在裏邊兒:“嗬。”似乎這樣的發現勾起了他若許玩味,他甫看向我,“為什麽不戴?當日,你不是很喜歡麽?偏要跟朕那樣激烈的搶。”

皇上在說話的時候,這一雙桃花目又眯了起來,加之暗夜裏的天光與燭影揉碎了撲進眼底,冶冶的為這個人又添一痕妖冶之態。

我心跳一緊,心道著果然是個記仇記恨

的人!都多久了,怎麽還對我曾與他爭搶簪子一事這樣的念念不忘?真個也不嫌累的!

我情緒一下子又上來,真想好好兒的問問他一個大男人如何總抓著這件舊事不放,每每提及、是要我做如何感想?但我到底沒敢,張了張口遲疑了許久後,重新垂垂眸子,聲音輕軟:“天晚了。”

“戴上朕看看?”他抬手去取那簪子,但華袖在半空裏頓了一下,又收回來,複對我一笑道,“算了,等哪日你想戴了再戴給朕看吧!”

我再一次下意識點頭,瞧著他這變幻很快的神色,一時起了心慌。

皇上重又牽著我的手往窗前慢行,他似乎心情不錯,聲音溫溫的很是健談:“怎麽樣,這份禮物你可還喜歡?”家常話的調子,平平淡淡,聽來卻很溫馨。

我的膽子也就漸漸大起來,忽然覺的這個情緒變化不定的小惡魔也有著可親的一麵。我抿唇微微,偏了偏目光後囁嚅:“本就該是妾身的,不過是皇上得著機變搶了去。”

“哦?”他停步,側目看定我。

我正巧在這個時候也一揚首,兩道目色就撞在了一起,心裏忽生漣漪:“若不是那一場惱人的太陽雨,這簪子又豈能被陛下給……”

“哎!”皇上打斷我,目光驀地閃過一絲狡黠,他即而擺出了故作的嚴肅,對我打趣道,“指摘風雨雷電都是不敬,太上感應可不是虛的。”尾音一落定,又看著我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我眨眨眼睛,一時分不出他是真心的還是在開玩笑。

這時額心沒征兆的一柔,我心口猛地躍動!很快反應過來,可皇上已將他落在我額心的唇畔移開了去。

我真個覺的又羞又惱又莫衷一是了!

興許這麽副困窘的模樣逗趣了他,他看著我,忽而就哈哈朗聲笑了起來。

這笑聲愈發叫我無地自處,想怒想嗔又礙著他的天家身份而到底不能。

他漸漸收笑,可唇畔的弧度並著眸中的溫色皆未斂去,聲音也摻著未退的笑語:“朕可算是瞧了出來,原來女扮男裝的紅顏,其實是個外強中幹的紙老虎!”旋又很快湊到我耳畔,捉著我的耳垂嗅了一口,聲音低低道,“就算這隻紙老虎是個母的,卻又還有什麽可怕?”

“你!”我終於無法忍耐,這碎玉的牙齒霍地咬得“咯咯”作響。

而他似乎早就防我這麽一出,很快將身推開幾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瞧……”星目對著窗邊一看,重又顧向我,“這大好的月色若無人賞,豈不都要辜負了?走,咱們賞月去!”

我心念一動,並未急著過去:“風雨雷電當需敬重,日月星辰又豈能隨便以玩味態度觀賞?”就此立在當地裏,睥了眸色幽幽的道。

皇上愣了一愣。

我瞧著他這麽副難見吃癟的模樣,心中頓生一種報複的快感,惱不得抬袖掩了菱唇“哧”聲一笑!

他在這時驀地反應過來,麵上驀然佯作了慍氣的抬手狠狠指指我,又甚是誇張的把袖子挽起來,邁開大步向我這邊走過來。

我最先沒被他唬住,但瞧著他漸漸走近,還是心裏一動,下意識往後退開。

皇上突然加快了步子,麵上嚴肅的模樣也錚然斂住,換作了狡黠一笑,奔身過來追著我撓我的癢癢!

我登地打了個激靈,忙避開他,靈靈的跑了開。

他在我身後一下將我捉住,探指招呼著我的臂彎作弄的我“咯咯笑起來”。

我幾次掙脫,又幾次被他捉到。我們彼此沉溺於這一場孩童常做的無聊遊戲,漸漸累了便隨意不拘的躺於榻上、倚在一起徑自平複著緊密的喘息。

這一晚上也就這麽過了,不知是何時合衣睡去的。

次日醒來,已不見了皇上身影。

我不自覺的憶起昨晚與他之間那一幕幕幼稚的遊戲,縱然幼稚,但也有著許多歡聲趣意。唇畔不由徐徐的勾起來,須臾後喚了宮人進來伺候著梳洗,神思晃蕩,亦覺耽於回憶、自生玩味之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