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上)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李商隱

十天後,晚上,下班後,我一個人來到外灘。

傍晚的黃埔江邊已不再像白天那樣酷熱,我想到這裏來散步,感受一種在烏魯木齊感受不到的水的氣息。

輕風微過,吹來絲絲江水的氣息,我感到心中的一切思想都化作了灰色的江水,不斷地揚著小小的浪花,卻總也無法離開這片水域。我輕輕走到橋上的人行道,站在橋邊看了一會兒橋下的水,然後繼續向前走去。時間雖已不早,但我卻並不想回宿舍休息,我感到這空中,這水裏,甚至在我腳下的路上,仿佛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吸引我,招喚我,令我的心境長久無法平靜。

一輛打著空車信號燈的桑塔納出租車從前方駛了過來,我神使鬼差地伸手將它擋了下來,坐進車內時,我還不知道為什麽要叫下這部出租車。

“到哪裏去?”司機稍稍轉過頭來用上海話問。

我愣了愣,我還沒有想好去什麽地方呢,回宿舍嗎,肯定不是。

“去什麽地方啊?”司機又問了一遍。

“噢,”我望了望眼前的路,好像很遠處有那麽一個地方,飄揚著一首令我感慨無限的樂曲,牽著我的心,我的魂,我定了定神,轉頭用上海話對司機說,“去德曼咖啡廳,你知道在哪裏嗎?”

“知道。”司機答道,接著就開動了車子。

車開了,我長長地深歎了一下,是的,是“德曼”,我想我正是要去那裏,去重新聆聽那首動人的樂曲,去靜靜地回憶昔日的溫馨。

路上,司機問我:“聽你的普通話講得這麽好,不是老上海人吧?”

“我是從烏魯木齊來的。”我說。

“哎喲,你們烏魯木齊出事了,你那個時候在不在那裏?”他一聽,馬上驚呼。

“我不在,我正好在六月底來上海了。”

“那你那裏有家人朋友吧,他們怎麽樣了?”

“都活著。”

“哦,那就好,那就好。”他感歎著。

我沒有主動開口,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烏魯木齊突然擁有的舉世震驚的名氣,待司機將車開到目的地時,就默默地下了車。

德曼咖啡廳優雅依

舊,當我又一次邁進這裏時,時光在我心裏仿佛流失了一段,我好像很久以前的時候,來這裏旅行,來這裏住,又來這裏聽音樂。大廳一角的鋼琴依然擺在那裏,還是那般裝飾,也還是那位十分陶醉的琴師,一切都沒有變,仍然是上一次的情景。變了的,隻是我的心境,因為方哲遠,因為七月五日那件事。

走到依然未變的台位邊,我輕輕地坐了下來,於是一切就像夢一樣,我努力懷著當時的心境,用淡然的語言向服務生叫了一杯加冰的可樂。然後,一切仿佛又恢複到了曾經的情景,啜一口爽朗的可樂,聆聽舒情的鋼琴曲。

我的大腦隨著音樂一起流動,往事如薄雲片片,點滴不漏地掠過心田,幼時的無知已無需去想,年少的荒唐也不忍回顧,流連在心中久久不去的故事竟依然牢牢地牽著那個難忘的身影,方哲遠,方哲遠,為什麽我無意於抓緊你在我的身邊,卻又不能忘懷你在我的心中?我們在這裏相逢,誰都不曾想到會有今天,今天的我,心境是這般淒冷。哪怕知道了你的平安,我的心仍然變回貪婪,再次對你產生出想要擁有一世的癡夢。

這一刻,我又被憂鬱抓緊,此前和茜倫的網聊、和哥哥的通話也拯救不了我的心情。茜倫那個善良溫柔的小精靈,上天終於送給她一份溫暖的幸福,那是她該得的。但是我的幸福在哪裏?是否因為我從來都用一副無形的鐵甲將自己軟弱的身體包裹成堅強的樣子,所以才不會有人真心地前來嗬護?而且又是為了什麽,讓烏魯木齊變得讓我欲思還休?等這裏的工程做完,我將何去何從?林非會吸收我為他公司裏的一員嗎?或者,我將不得不違背關築的願望,仍然回到那個被傷痛和危險包裹著的城市?再一次,我產生了麵對未來的迷茫。

鋼琴曲停止了片刻,又開始了動人的演奏,當那徐徐而來、漸漸深入的音樂飄然飛至我的耳邊時,我的雙眼已經噙滿了淚,無法再看清周圍的景觀。淚靄重重,我的心在深深地震顫著,哦,昔日重來,昔日重來!昔日是否能再重來!周圍的一切在我的眼中已不再清晰,茶座、插花、可樂杯都不再有清楚的輪廓,像一個隔著雨霧的花園,不知是春天還是秋天。

朦朧中,有一個人影伴著長長不息的樂曲朝這邊走來,這是一個孤單的男士,

仿佛我剛進來時的樣子,躑躅地將這個大廳打量了一番。怎麽,我轉開頭想,難道今天又會像昔日一樣,來一段還算浪漫的邂逅嗎?隻是,落雨的心靈使我不再有任何興趣來麵對這些索然無味的事情了,我隻在品嚐自己的感受。

“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裏嗎?”那個身影走近了我的桌邊,用一種念台詞的優雅的聲音問著,同時彬彬有禮地站在旁邊。我倏然而驚,思緒被從落雨的花園裏猛地拽了回來。

“如果你願意。”我顫抖著說,一動不動地盯著麵前的這個人。

太相似的身影,太熟悉的聲音,令我不知道是在做夢還是時光倒流了,仿佛曾有過的經曆重又回到了這裏!他是誰?是方哲遠嗎?我沒有拭去眼中跳動的淚花,我不想掀開這層迷霧去清清楚楚地麵對這個陌生的相像者,我怕一旦拭清淚眼,便會發現這不過是一個迷人的夢。

來人在我對麵坐了下來,他的整個臉形映在了我的眼裏,雖然層層的淚霧模糊了我的視線,但他的形像卻深深地觸動了我,我放在桌下的手開始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

可能嗎?這是可能的嗎?我清楚我所在的地方是上海的德曼咖啡廳,而不是烏魯木齊的酒店,千山萬水的間隔中,會出現這樣的奇跡嗎?不,這不可能,這隻是很巧的相似,這隻是戲劇性的巧合,就像我神使鬼差地來這裏聽“昔日重來”一樣,是沒有道理的。

他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和一碟美國腰果,然後專注地望著我。

我癡癡地呆坐著,腦中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下綿綿不息的動人的音樂。

“聽過這首曲子嗎?”他姿態高雅地喝了一口咖啡,注視著我。

我的心深深地震動了起來,這樣普通的一句問話我卻像是聽過了很多遍,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也是在這個大廳,有一個陌生人問過我,那個人,不……我睜大眼睛,拭去淚珠將目光完全地投射在他的臉上,這是一張沒有過絲毫變化的深奧的麵孔,像很久以前的第一映像一樣,充滿了博學的內涵和精明的氣質!我怔怔地望著他,他也望著我,這是我熟悉的一切,是嗎?

“璐洲,”他叫了我的名字,平靜而自然地說,“你走得太匆忙了,忘了一樣東西,我給你帶來了,想看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