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落山水靜,為君起鬆聲。——王勃

靜立在外灘的攔牆邊,我望著那曾經相識、記憶猶在的灰色江水,翻揚的浪濤卷過江的氣息,潮濕而清新,江風吹來,空氣中飄揚著淡淡的魚味,是我小時候常常聞到過的親切的味道,支邊新疆的父親正是為了這難以望懷的家的味道而命令我和哥哥非考上這裏的大學不可,哥哥比我大十二歲,我是父母後來生下的小女兒,爭氣的哥哥考上了複旦,深得父母的寵愛,而我……,往事太多,又怎能都記掛在心上呢,然而忘又忘不掉。

我小的時候,父親曾帶著全家去上海探過親,那時我們在新疆住的是土平房,而上海的叔叔伯伯們住的卻是樓房,在感受過上海的種種魅惑之後,我曾經問過父親:“上海這麽好,你為什麽要離開,為什麽要把我們生在新疆?”

那時,我對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及文革期間上海青年支邊新疆的曆史完全不了解,幾乎不知道有那麽回事,所以產生了上述疑問。然而我的問話換來的卻是父親的一頓怒斥:“你懂什麽?要不是因為有你們,我早就回來了!”

父親的話讓我感到委屈,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錯事,要受到這樣的責罵。而類似這樣的話聽得多了,小小的我竟也產生了“都怪我”的心理,仿佛真的是自己錯了,生活於是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於無意間再犯下更多的錯誤。時光悄逝,我的心靈從幼小走向長大,慢慢就懂得了一個道理,即生命是父母選擇給我的,不是我自己要求的,他們以我的無奈作為指責的理由,實在是沒道理。而且,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卻又生了我,以我的年紀,我出生的時代早已經不允許多生孩子了,可他們還是要了我,甚至這也成了我的錯。一次,父親還這樣說:“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當初為了你,我們交了多少罰款,可你從來都不知道感恩,一點都不知道好好學習!”

甚至是我的母親也指責我:“為了你,我身上多了一道疤,你看看,你看看,你怎麽就一點都不知道感激?一點都不知道好好字習?!”

從來都是這樣,從來都好像是我欠父母的,而父母給我的隻有恩情,生我的恩,喂我的恩,也不問問我要不要這些恩情,就要我用好好學習來報答他們。

母親是湖南人,不是上海人,母親是受了什麽曆史潮流的影響跑到了新疆,我也不得而知,也沒興趣知道,因為新疆的漢族人多是來自這省那省,互相問起來,都是有老家的,我的老家一直被定為上海,而不是湖南。母親對此毫無異義,除開男權思想對她的影響,她的湖南農村老家比起上海,自然是相形見絀的,而且母親對上海的向往和對父親這個上海男人的崇拜,也是相當濃重的,她吸收了父親的心情,從父親那裏學會了不少上海話,也渴望將來落腳上海,成為一個上海人。

讓我憤懣的是,父親和母親如果這麽夢想投入上海的懷抱,他們為什麽不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實現目標,為什麽不想辦法調動工作,或是拚命創造足夠的財富,以使他們完成夢想?他們從來不在自己身上下工夫,而是不斷地鞭策著我和哥哥,讓我們好好學習,考上海的大學,在上海找工作,然後把他們雙雙接到上海去。

後來我們家又去上海探過親,那時我們已經住進了樓房,而且比上海的叔伯住的樓房新,而且也更大。這樣一來,我心中的天平就變了狀況,覺得其實烏魯木齊也蠻好的,為什麽一定要奔到上海去?但我的父母不這樣想,新疆的甜蜜瓜果留不住他們的心,天山南北壯麗的風光也迷不倒他們,他們的眼中隻有黃浦江,隻有蘇州河,即使叫他們睡在棚戶區的一張置於室外的破床上,他們可能也會覺得比住在烏魯木齊的樓房裏強。

我的父母是幸運的,因為哥哥相當爭氣,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學習尖子,學校的老師都誇他,每次參加完哥哥的家長會,父親和母親總是一臉笑意,在飯桌上不斷談起哥哥為他們掙得的榮光和麵子。而當後來我也要家長會要他們參加時,父親總是一口回絕,說他丟不起這個人,於是隻有母親勉為其難地前去參加,在眾多家家麵前聽班主任數落我的理科成績是多麽地差。哥哥一直深得父母喜愛,而他最終也如父母所願的那樣考上了複旦大學,早早地就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離開了新疆。

母親一度很滿足,但父親卻不放心,他要我也像哥哥一樣,成為他的第二個驕傲,為他將來落戶上海押上雙保險。可是,笨笨的我,卻一直無法像哥哥那樣學出好成績,雖然我的文科很好,但數理化卻致命地差,這使得我永遠進入不了優等生的行列,同時,因為我喜歡繪畫,把很多時間都花在了畫畫上,使得我的成績更加淒慘。

忘不了高三那一年的日子,父親整整一年沒有給過我半個笑臉,隻要家裏有客人來,他都要長歎,說他簡直不相信同一對父母生的兩個孩子居然這麽不一樣,兒子這麽聰明,女兒卻這麽笨,早知道這樣,當初真不應該拚掉那麽多的罰款而把我生下來。父親不但要說,而且一定要說得很大聲,大到讓我聽見。而後,他又來訓我:“你不是笨!我們家沒有笨人!你就是不好好學!你就是故意跟父母過不去!”

父親的話至今仍然徘徊在我的耳邊,既使現在我的耳邊響起的是黃浦江上的潮聲。

我不明白,為什麽上一代的某些人,總是以生了孩子為由來要求孩子以他們的意誌為藍圖來償還他們的恩情。我曾經在一本老舊的雜誌上看到過一篇小故事,說一個男孩上了班後不管父母,掙的工資總是自己花,父母問他要,他都不給,於是他的母親就提醒他,說他欠父母的賬呢,連最早的十個月房錢都沒付呢!我知道的所有人,都痛罵這個男孩不孝,而我卻在心裏悄悄地問,十月懷胎難道是他的錯嗎?

我不闡述自己的觀點,就已經是很大逆不道的叛徒女兒了,假如我再說出我的觀點,說父母由於自己的情欲得到滿足或是為了將來自己能夠享受兒女的成就,生了孩子,這孩子就背了債,就不得不依照父母的意思還債,那我一定會被他們看成是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狼心狗肺的孩子。

我什麽都不能說,隻能期盼高中畢業後逃離這個家,不再看到父母的臉,不再去聽他們的聲音,既使我睡在馬路邊的路燈下,也許都比睡在家裏好得多。

我的父母終於在退休後去了上海,他們先是和哥哥住在一起,後來又和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棚戶區裏,睡在小閣樓上,並想辦法把戶口落在了那裏,等待著那片棚戶區拆遷的日子。於是我的家人都已經是上海人了,除了我。為了使我也能立誌前往上海,父母親還斷了我的“後路”,他們把位於烏魯木齊的房子賣掉了,說是要多搞些錢,到上海去買房子。我那時已經離家出走了,他們的一切我都不要,他們的房子,他們盡管賣,與我無關。

黃浦江的水是灰色的,江麵上還漂著許多深綠色的水葫蘆,有幾隻小船浮在水中,船上的人正在用一個網往船上撈著水葫蘆,這東西的存在或增多,說明這片水域已經受到了汙染。然而往遠處看去,灰色的江水顯得美麗多了,倒映著陸家嘴上高聳的建築,還在陽光下閃著鑽石般的光芒。這裏,雖不比我才去過的九寨溝那樣,有著清新絕純的水,但這裏有這裏的特色,它依然令我神往。

站在這裏,我感到心胸開闊,心底裏那份信心又增加了許多,水和山給人的力量居然如此不凡,有人說,水能使人的心靈淨化,山能使人的意誌堅強,我看過了山,又麵對過水,是否就能夠更加堅強?或者,將心靈中的灰黯驅趕開,重新塑造一個自我?

三年前,命運沒有給我贈送任何奇跡,我就像老師和父母預測的那樣,在高考中名落孫山。於是,從十八歲起,我就走出家門,開始揮霍青春,將自己美妙的身影置於昏暗的歌舞場,盡閱城市中形形色色的男人,觀賞著他們的狂縱,透析著他們的醜陋。燈影酒光中,不知世上還有春夏秋冬。

時光一眨眼,我就超過了二十歲,那永遠消逝的十九歲仿佛一把冰冷的利劍,在我的心上劃出一道疼痛的傷痕,讓我的冷汗在心裏洶湧地流下。望著身後再也回不來的十多歲的青春年紀,我被命運狠狠地抽了一下,心涼如冰,恐懼如雨。

我知道,我不能再過那種生活了,那會徹底毀掉我,而我並非那種生來就什麽都不懂、也沒有任何天賦的人,我會畫畫,一定有地方能用得著這一點,我得靠這個改變自己的生活,重塑自己的未來……

打開相機,我將相機鏡頭對準美麗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對準金茂大廈,對準金融中心,並把周圍的許多建築都收進鏡頭,然後襯一些疊蕩的江水,襯幾艘漂亮的輪船,再等幾隻海鷗嬉戲時,按下快門,拍下這一張宏美的照片。麵對如此先進而美麗的景色,我真想在這裏留個影,可惜獨自一人,無人能為我拍照。我的目光轉向來往的遊人,想從中尋找一位合適的能為我拍照的人。

目光流掠之處,忽然發現身後不遠處,有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在看著我站的這個方向,仿佛看了很久。我有些詫異,憑以往的經驗,我敢斷定他是在看我,並且已經跟著我有一會兒了,他對我有興趣嗎?如果有,是哪種興趣?

我轉開頭向前走去,走了一陣子便裝做無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不出我所料,那個男人也順著我的方向走來,但卻始終和我保持著幾米的距離,像是為了不讓我發現。我不禁淺笑一下,笑他的愚笨。

找了一處好景點,我側身靠在攔牆邊,將相機拿在手上,繼續在人群中尋找合適的人給我拍照,或者,等待某些自告奮勇的男士前來助人為樂。

站了一會兒,那個跟蹤者移動了腳步,朝我這邊走來,我靜站沒動,想看看他的意圖。

“嗨,你好,”他走近我,笑著說,“讓我來替你拍張照片,好嗎?”

我轉過臉看著他,他穿著一件淺灰藍色的休閑西服,打著

一條朦朧花色的領帶,挺瀟灑,普通話也很標準,聽不出是哪裏的口音。

我抬起眼睛,輕輕地揚了揚眉毛,問:“你一直跟著我,就是為了給我拍照?”

“當然不是,”他顯得很自然,對自己的跟蹤行為一點也不否認,仿佛我對他來說並不是個陌生人,“但是我感覺到,你一個人到這裏來玩,很渴望在這裏留個影,可是你又沒有同伴,與其讓你找別人幫忙,不如我先毛遂自薦,我很想跟你聊聊天。”

“聊天?”

他伸手到懷裏取出來一張小卡片,遞過來:“這是我的名片……”

我立即朝他擺擺手:“對不起,我認為我沒有必要知道你的有關資料。”

“噢,”他有些尷尬地將名片收了回去,“你對名片有偏見。”

“不是名片的問題,而是我不需要名片,我既不經商,也不想拉關係,大多數名片對我來說都是廢紙,沒有絲毫用處。”

“這上麵有我的手機號,電子信箱,*號,MSN,這可是我很少亂發的重要名片。你應該將名片好好利用起來。”

“用它做什麽?打牌嗎?”我笑笑,想起很小的時候看過的一個關於名片撲克的小品。

“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他也對我笑了笑,“我姓關,名築,建築的築,現在你要我幫你拍照嗎?”

“關築?”我自語了一句,隨即拿起相機遞過去,“好啊,不過你即然打算幫忙,就幫到底,陪我拍完這裏所有我喜歡的景,怎麽樣?”

“沒問題。”

“好,先去那兒。”

他接過相機,隨我一起走去,我在攔杆邊站住,隨意地擺了個姿式,對他說道:“嗨,關先生,先拍這裏,最好能拍上一艘輪船或幾隻海鷗。”

他微笑了一下,熟煉地擺弄起了相機:“是尼康啊,像素不低嘛。你為什麽不用DV?”

“我還沒買DV,”我說著,催他道,“快拍吧,別浪費我的感情。”

他對我舉起了相機,取好景,然後及時地按下了快門:“棒!這張照片一定不錯,你很上相。對了,你到東方電視塔和金茂大廈上麵去過嗎?從上麵往下看簡直太美了!”

我點點頭,隨意地笑了笑。當然啦,我想也很美。我和這個叫關築的人一起朝前走去,江風挺大,但很舒服,我抬手攏了攏風衣的領子,風將我的長發逍遙地飄起,讓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慰。

這是我第一次出門旅遊,不參團,完全自助。獨自旅遊的一大弊端就是沒有隨時能為自己照相的夥伴,但我隻能這樣,因為我在新疆除了董茜倫之外,沒有別的朋友,而她又沒有和我一起來,她要工作掙錢,舍不得像我一樣把掙來的錢揮霍一空。不過,我並不感到孤獨,因為我的心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

關築將相機送到我的麵前,說:“給你,不然你會擔心我把你的相機拐走的。”

“你拿著吧,”我並不去接,“如果你想拐走它,就先把裏麵的存儲卡取出來給我,我不想損失自己的照片。”

“想不到你這麽大方,”他笑著,問道,“你貴姓啊?”

“白。”

“芳名?”

“你別不是公安局戶籍科的吧,怎麽這麽好奇?”

“好吧,我不問了。”他像是有些悻悻,又像是根本不在意,隻是轉而對我說,“對麵那片西洋建築挺美的,我給你到那兒去拍一張吧。”

“好啊。”我應聲道,和他一起朝另一邊走去。

關築不時地流覽著這裏頗具西洋風格的建築,然後仿佛沒話找話說一樣,對我說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有時候我覺得,侵略者占領了我們的國土,從某種意義上講,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它給我們留下了許多美麗的建築,還有更多的東西,比如鐵路。”

“你怎麽不想想他們掠奪和破壞了的東西呢?他們搶走了財富,破壞了我們生存的環境,奪走了多少人的生命!他們雖然留下了幾顆珍珠,卻拿走了無數的金山,這是不容置疑的。就像現在的食品、房子、藥品,有多少都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讓我們老百姓飲腐食毒,就算這也發展了經濟,創造了GDP,可依然得不償失!沒有什麽比生命和健康更重要!”我否定了他這些奇怪的想法。

“可是,孤掌難鳴,”他爭辨,“以前,如果不是我們民族的落後,統治者的腐敗,人家怎麽會來侵略?又如果不是他們的侵略,我們的國人又何以能翻然醒悟,起來反抗呢?而現在,有毒的食品之所以存在,也是因為製度和管理力度跟不上嘛,要是不發生毒死人的事情,還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健全那些製度呢!所以,出現食品安全事故也並不是壞事,很多事都要先置之死地,而後才能重生。”

我轉眼看看他,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譬如我,不也是瘋狂到連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地步,才會想去改變嗎?對他的話,我無言以對。半晌,我輕輕地聳聳肩,淡笑了一下,改變話題地說道:“算了,聊這些做什麽,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既不能改變曆史,又不能改變今天,人活在世,不必費心去改造世界,能改變自己就好了,也許在改變自己的同時也不知不覺地在改變著世界呢。還是給我照相吧。”

我斜靠在欄邊,輕鬆地露出一抹笑容,想像著自己美麗的儀容配合著美麗的風景,該拍出來一張什麽樣的照片呢?等我回去後,不如開通一下*空間,把這些照片都貼在裏麵。

在我胡亂聯想的時候,關築已經選好地方,將鏡頭對準我,然後按下了快門。拍完後,他依然免不了誇我幾句上相的話。我淡淡地笑了笑,我當然上相,我知道自己長得什麽樣,也知道我這模樣化上妝後是多麽地惹眼,這使我在過去的三年裏賺到了供我現在四處旅遊的錢。

我們繼續朝前走去,挑選我或者他認為是不錯的景點,他為我一連拍了十來張照片,有時我也自己拍幾張純粹的風景,也算做一種休閑式的外行攝影作品。拍了這許多照片,我也能夠看出來,關築對於攝影還是有一些小精通,比如取景、購圖、采光等等,他說得頭頭是道,拍起來也得心應手,這回遇見他,也算是上海之行的一種收獲。

太陽有些偏西了,餘暉照耀在風格不同的大廈間,竟別有一番姿彩,看了看這片獨特的景色,我心想,改天一定要坐渡船到浦東,在船上拍幾張浦西的落日,讓夕陽在西方人留下的建築和波瀾起伏的江水間灑下一片霓虹,那景致,該是多麽迷人啊。

“嗨,你餓嗎?”關築忽然問我。

“還不覺得。”我說。

“該吃晚飯了,”他向我提議,“我請你吃飯,好嗎?”

“你餓了嗎?”

“你還不餓嗎?”

我輕輕地微笑了一下,努力感覺了一下自己的胃,好像被他說得有一點點餓了:“好,去肯德基吧,不用你請,我自理。”

“肯德基啊,這麽垃圾的食品你也愛吃?”

“我又不是什麽高貴的人,也許垃圾食品正是我該吃的。”我笑道,“不過我吃得真的不多。”

“那好吧,就去肯德基。”他說著,將相機遞給我,我接過來放在包裏,然後我們一起走下台階,經過華美的地下人行道,來到了對麵的一家肯德基快餐廳。

廳內人影紛紛,幸運的是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恰好有兩個麵對麵的空位,我們走過去坐下,關築笑著說:“看來我們很走運,不必等別人的坐位了,你看,越是垃圾的食品,吃的人越是多。對了,你點些什麽?”

“雞柳,土豆泥,草莓聖代,鮮蔬湯。”

“就這麽些?”

“這就很多了,我可不想吃成大胖子。”

“你一點都不胖,甚至太瘦了。”他說,“不過,你有選擇吃什麽的自由,嗬嗬,稍等片刻,我去端來。”

說完,他很紳士地起身去取餐食了。

我輕輕地將挎包放在桌邊,目光朝廳內簡單的裝飾流覽。所有肯德基、麥當勞、德克士以及我來的地方的百富快餐的連瑣店的樣子都差不多,地板類似,門類似,台位類似,就連食品也類似,置身其中,有時會分不清進入的是肯德基還是麥當勞,宛如我這時的內心,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

父親母親不知現在在做什麽?我忽然想到了他們。其實,在我的腳走下飛機的那個瞬間,我就想到了父母,他們已經回到上海了,如同他們曾經那麽熱切地渴望過的那樣,靠了哥哥回到了上海。他們此刻也在吃晚飯嗎?我搖搖頭,不打算再去想他們了。

感慨之間,關築己經回來了,他端了兩個托盤,將我的那一份放在我麵前,然後擺好他的那一份,向我示意一下:“吃吧,祝你胃口好。”

“謝謝。”我說著,先吃起了聖代冰淇淋。

他沒有點聖代,與我不同的是多點了一份炸雞和兩個牛肉漢堡。我吃了一口冰淇淋,抬頭問他:“你為什麽不點冰淇淋,這裏的冷食非常好,在我來的那個地方,雪糕什麽的冷食實在不敢恭維,隻有在西式快餐店才能吃到這麽好吃的冰淇淋,所以在那個地方,我想吃冰淇淋的話,通常都是去那裏的肯德基或者德克士一類的地方買脆皮蛋筒或聖代。”

“個人喜好不同,我不太愛吃冰淇淋,那是女孩子的喜好。”他吃著土豆泥,咽下一口,說,“對了,你說的地方是哪裏,我想冷食做得很差的地方一定是不很發達的城市,或者根本不是城市,但我肯定你不會是從山溝裏來的,因為肯德基和德克士不會在山溝裏開店。”

我笑笑:“是烏魯木齊。”

“烏魯木齊?”他像是有些驚訝,轉而又恢複了平靜,“我知道那裏,你在哪條街住或是工作?”

“我現在沒有在那裏的任何地方居住,也沒在那裏的任何單位工作,這一刻,我在上海,在外

灘,在肯德基,在吃草莓聖代!”

“哦。”他盯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麽,隻是吃著他的炸雞。

“你去過烏魯木齊?”我問。

“哦,反正我對那裏比較了解就是了,特別是三屯碑一帶,就是靠近水上樂園那裏,你一定知道的,那裏幾乎就是烏魯木齊市區的最南端,挺偏僻的,至今那裏都還有不少平房區呢。”

“沒錯,三屯碑就是那樣一個地方,那附近的勝利路和南公園一帶也還有些平房區,我雖然很少到那裏去,但路過的次數卻不少。看來,你去過不少次,是不是打算把那裏的平房都推掉,然後蓋幾個高層住宅小區?”

“這我可決定不了,要是哪家房地產公司要在那裏開發住宅小區,我倒是想讓他們找我當設計師。你還別說,那裏有水上樂園,有個大水庫,這可是西部少有的靠水地盤,要是誰把那周邊的地買下來蓋成房子,肯定賣得好。”

“是啊,你有的是本領可以去爭取那份設計工作。”我感歎道。

聽他說話,我覺得他是一個有本事的人,既使是想像一下,也比我這種沒本事的人寬廣,我有時甚至想像不到我能做什麽工作,或是以我的本事能爭取到什麽工作。他是個瀟灑的人,他有瀟灑的資本。

“你喜歡逛二道橋的大巴紮嗎?”他問。

“哦,看來二道橋的大巴紮真是很出名,連你都知道。我很喜歡那裏,但平時不怎麽去,一般都是想買民族飾物、特產什麽的才去,我有一條艾得萊絲圖案的羊絨披肩就是在那裏買的,還有一些絲巾和薰衣草精油什麽的,很不錯。要是你什麽時候再去烏魯木齊,給朋友帶禮物的話,我*你買羊絨披肩和薰衣草精油。當然,是送給女士的。”

“唔,好,送女士禮物一定聽你的。”他笑著說。

“還有,走在二道橋,我常常聽到一些店鋪的音響裏在播放維吾爾族的通俗歌曲,好聽得不得了,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歌聲,可能,可能有印度的風格,也有黎巴嫩和土耳其的風格,總之,充滿異域情調。我有好多次想進一家維族人開的音像店裏買上幾張,但一直都沒買。”

“為什麽不買?”

“不知道,”我想了想,“可能是,他們說的都是維語,我聽不懂,他們的店裏也幾乎沒有漢族人,我如果進去,會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嗬,是嗎,那下次我要是去了烏魯木齊,我去買幾張CD送給你好了。”

我微微地笑了:“不過我每次路過二道橋,都會去那裏的一家維族超市,好像叫‘伊合拉斯’超市,裏麵賣一種從土耳其進口的巧克力,叫‘烏裏克爾’什麽的,價格比德芙金帝便宜好幾塊,味道卻一點也不差。別的地方很少有賣。”

“聽得我又想去給你買‘烏裏克爾’巧克力了。”

“為你這些話,我先謝謝你吧。”

“不客氣,不客氣。”他笑道。

關築用餐十分神速,不一會兒便吃完了炸雞和漢堡,還幹掉了半杯果汁。我卻不似他那般神速,打開雞柳盒,我輕輕將蕃茄醬塗在雞柳上,然後放入口中。他又喝了一口果汁,抬眼用一種與剛才不同的目光看著我,停了一會兒,說:“你很瀟灑。”

我抬頭,頗有意味地衝他舒展了一下眉毛,問:“瀟灑?我剛剛還在想,你是個瀟灑的人呢,現在你倒說我瀟灑。瀟灑的種類太多了,你看我屬於那一種呢?”

“你同時屬於兩種,”他放下杯子,“一種是揮金如土、財大氣粗的女款型;一種是視金錢為身外之物,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丐幫幫主型,你兩種都具有。”

“也許吧,”我付之一笑,“如果你說的女款不算真正的有錢,那我倒有點像,貧窮從下個月開始。”

他聳聳肩:“你的思想似乎像90後,但我想你其實跟我一樣,是80後,隻不過是比較接近90後的80後。”

對於他的話,我未發表任何想法,隻是專心地吃著我的雞柳。

這時,他已經吃完,拿起餐巾拭了拭嘴,又問道:“嗨,晚餐後有什麽打算嗎?”

“找個網吧上*,跟在線的朋友聊幾句,或是回旅館。”我說。

“到底是去網吧還是回旅館?”

“其實都一樣,因為旅館裏也能上網,而我帶了筆記本。”

“除了上網,你就沒有別的計劃了?”

我抬眼看他:“難道你有什麽複雜的計劃嗎?”

“不,不,沒有,”他連忙說,“隻是我個人認為,做為一種難得的邂逅,我們應該更加珍惜一些,比如,再一起散散步?”

“真抱歉,我非常想回旅館,對,我是想回旅館,不去網吧。”

“一定要回嗎?”

“是的。”我嘴裏這麽說,但心裏卻並不堅決,也許我還想去一下別的地方,但我要一個人去,不需要夥伴。

他顯得有些掃興和失望,深吸了一口氣,又朝別的方麵努力:“那麽,我能知道你的電話嗎?還有*?”

“下個月我就會窮得付不起話費,也上不起網了,就是告訴你,也沒什麽意義。”

“至少你還有一個月會是有錢人。”

我又笑了:“兩周後就是下個月了。”

他也笑了笑:“你會在上海待多久?”

“明天就走。”

“去哪裏?”

“今天晚上才能決定。”

他輕輕地搖搖頭:“你真有些讓人無法想像,白小姐。好吧,我隻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肯回答嗎?”

“看問什麽了。”

“你的名字?網名也行。”

“有必要嗎?”

“你有必要不告訴我嗎?反正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麵了。”

“不,沒有,”我喝掉了杯中餘下的湯汁,說,“我叫白璐洲,斜玉旁加個公路的路就是中間的字,亞洲的洲。這是我的真名。”

“好美的名字,真的,就是有點像男孩的名字。”他說道。

“也許我父母希望我是個男孩。”

“嗯,你也可以長著女孩的外表,卻懷著男孩的心。”

“嗬嗬,我可不想當一個變態的人!”

“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可以當一個巾幗不讓須眉的人。”

“哦,這樣還不錯。”

我卻覺得有些好笑,放下杯子,用餐巾紙輕輕拭了拭嘴唇和手,然後打開挎包,從裏麵取出幾張鈔票放在他的麵前。

“你這是做什麽?”他拿起錢想要遞給我。

“別忙,”我立刻阻止了他,“AA製,懂嗎,這是我的那一份,我算過了,剛剛好。”

“你這樣就太不給我麵子了。”

“如果不給你麵子,我就不會和你一起吃飯了,你瞧我並沒有把你的那一份也付了,我隻是習慣AA製而已。”

見他沒有收取那些錢的意思,我就取過挎包搭在肩上,說:“如果你不想要,盡可以留在桌上做服務生的小費,反正它們是你的了,任憑你支配。”

我站起來,準備離開。

“好吧,”他長呼一口氣,收取了那些鈔票,無奈地說,“就服從你的AA製。”

我們一起走出肯德基,來到外麵霓虹綺麗的南京路。天色早已黑了,夜色中的南京路比白天顯得更加輝煌,在商城臨近打洋的時候,娛樂城卻萬花齊放般地開張了。許許多多看上去在賺錢事業上很是得意的先生都被一位容貌奇麗、花枝招展的年青小姐依偎著,從豪華的跑車裏走下來,邁進一家家富麗堂皇的夜總會。透過那些娛樂都會的厚牆,我仿佛看到了裏麵的燈火和酒光,宛如我曾經揮霍過春春的地方。

不息的人流使我感慨萬千,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男人和女人又分別扮演了兩個什麽樣的角色?也許上天布下的這些千奇百怪的角色是讓世上的人們去隨意爭搶的,因為男人們搶到的好角色太多,所以他們才統治了世界。我也要去爭搶嗎?我是不想統治世界的,隻想統治我自己,不知這樣的角色會不會爭得來?

我有意無意地望了望走在身邊的陌生的關築,他似乎還有些小可愛,可遺憾的是,天下的男人都一樣,萬變不離其宗。

走了一段路,我停下來對他說:“我要回去了,我們的邂逅就到此結束吧,謝謝你給我照相。”

“就這樣走了嗎?”他問,“以後怎麽和你聯係呢?你經常上網聊天嗎?都去哪個論壇或聊天室?或者,給我一個*號?”

“我並不是網蟲,也隻和熟悉的人聊,我對和陌生人網聊不感興趣。能不能再見麵,相信上天會安排的,”我淡淡一笑,“你還真對這段插曲念念不忘?”

“真的不願意給我一個地址什麽的?”他還在堅持。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語氣似有些認真:“隨你相信不相信,在現實生活中,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擁有一張確切的名片,知道嗎,我除了名字以外,其它什麽都是虛無飄渺的,都是千變萬化的,我沒有什麽可以告訴你的了!”

他訪佛被我的話輕懾了一會兒,沒有做聲。

我也不再說話,見前方駛來一部打著空車信號的TAXI,我連忙將它擋下,同時回頭對關築說:“很抱歉,我要先走一步了。對了,你去哪兒,或許我可以順路送你一段?”

“不用了,謝謝。”他說。

“那好吧。”我說著,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一路平安,後會有期。”他替我關上車門。

“再見。”我說。

“再見。”他頗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便轉過身朝燈火闌珊的大世界方向走去。

司機發動了引擎,*著上海話問我:“去啥地方?”

“羅曼咖啡廳。”我也用上海話回答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