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60章
偌大的露華殿,空蕩如墳墓。
流水一般的宮人,早已不知去了哪裏;朱紅的波斯毯,失了顏色,暗淡的似灑了大片大片的蚊子血;間或有三兩隻琉璃盞,歪歪斜斜的傾倒在上麵,美酒淌盡,蒸發的連痕跡都不留;原本燈火通明的大殿,此刻惟餘星星點點的幾枚蠟燭,兀自不肯熄滅,固執的燃燒著劈裏啪啦的脆響,在寂寥靜默的空氣裏,驀然炸起,驚心動魄;間有不知從何處而來,又將歸向何處的冷風,斜斜的吹拂著呼嘯著,將一把搖曳的燭光,越發攪得心神不定,忽明忽暗,有如暗夜裏,荒草雜生的墳塋上,一簇一簇升騰起的茫茫鬼火,影影綽綽著魂魄未滅的執念……
曾幾何時,這裏還是一片觥籌交錯,熱鬧熙攘的景象,如今回想起來,似做的一場零零碎碎的夢,恍如昨日,卻又恍如隔世……
隻是,這樣的感觸,太不合時宜,無謂追究,安若溪抬眸,望向前方……男人玉立挺拔的身姿,正背對著她站在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之前,堅韌而孤清,仿若世間沒有任何的風霜雪雨,能夠將他擊垮與折彎一般……
男人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身形動也未動,不知在望些什麽。
“表哥……”
斂了斂喉嚨間如黃連般的苦澀,安若溪輕聲喚道。算下來,自淳於焉起兵謀反那天起,她就再未見過眼前這個男人,已兩月有餘……淳於焉……不知他現在,又是怎樣的光景?……
腦海裏不受控製的竄出那個男人的名與姓,在安若溪千瘡百孔的心底,複又毫不留情的劃下一道重重的傷痕……他就像是躲藏在她幽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深處的一條毒蛇,總在不經意間,狠狠跳出來,咬她一口,提醒著他在她生命中的存在,無日或忘,無刻或忘……
眉間微恍之時,淳於謙卻已是緩緩的轉過了身子,但見他英朗俊逸的一張臉容上,雖經過精心的修飾,卻仍無法掩飾那從心底泛出來的一種疲憊與憔悴,刺激著安若溪敏感的神經,難受的滋味,說不清,道不明……
淳於謙定定的望住麵前的人兒,一雙精厲的眸子,因為失卻了平日裏久居高位的強勢,泛出星星點點的迷惘之色,深棕的瞳仁,仿若落在安若溪的身上,又仿若穿透她的影子,去到更遙遠的過去一般,飄渺而恍惚……
“表哥?……從前汐兒你……也喜歡這樣喚朕的……”
男人淺薄低沉的嗓音,似陷入茫茫然的往昔之中,不能自拔,那些痛苦而歡愉的回憶,像是跳躍在夜色裏的一簇簇水花,濺濕了滿地的漣漪:
“那一年……朕十歲,不過是這宮裏不受父皇疼愛的兒子之一……為著藩國進貢來的一柄流光劍,朕與比自己少一歲的四皇弟爭搶了起來……將他的頭打破了……那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生下的皇嗣……很可笑是不是?……朕的娘親是一國之後,但父皇卻遲遲不肯立我為太子……何其偏心?……”
男人凜冽的話聲中,藏著雖事過境遷,卻始終耿耿於懷的泠泠恨意,安若溪聽到了,又仿佛沒有聽到,耳畔回響的惟有那出現了一刹那的“四皇弟”三個字……那應該是少年的淳於焉吧?……
沉浸在過往歲月的淳於謙,仿若沒有察覺到女子的恍惚,削薄的唇瓣間,徐徐傾吐著那些輕飄而厚重的思緒,繼續開
口道:
“……父皇將朕狠狠責罰了一番,還不止……不顧任何人的求情,便將朕發配到了遠在千裏之外的祈安郡姨母家思過……那也是朕第一次見到汐兒你的日子……當時的你,隻有四歲……小小的手,牽在朕的衣角上,怯怯的喚朕……表哥……”
男人幽幽的瞳孔深處,漸次漫延開來絲絲縷縷的柔軟,仿若再一次回到了十歲那年的秋日午後,滿臉戾氣的少年,因為那一聲嬌怯的輕喚,寒冰遇火般,慢慢的融化……那是淳於謙對沐凝汐最初的印象,也是最終刻在生命裏的烙印……
即使她從來不是沐凝汐,但安若溪依舊能夠想象得出,當時當日的這一幅畫麵……心,不由的一動,繼而卻是淡淡的一縷疼痛,從中滲了出來,說不清楚的悲哀滋味……
“汐兒……你知道嗎?……因為有你……那五年的時光……朕才會覺得過得如此之快……幾乎想就此留在祈安郡……與姨丈、姨母,還有你,逍遙自在的生活下去……”
男人輕薄的嘴角,淺淺泛出一抹弧度,淡的仿佛隨時都會消散在茫茫夜色中,就像那些逝去的歲月一般,無影無蹤,再也尋不回來……
安若溪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發覺喉嚨發苦,口腔酸澀,千言萬語,墜在心間,有如巨石般沉重,逃不出任何的字眼,惟有靜靜的聽著男人如墮夢魘的講述:
“朕在臨走之際,曾經發誓……將來一定要將你接到宮中……哪知等到朕有這個能力的時候……你卻已愛上了別的男子……甚至甘心情願的為著他,嫁給另外一個男人……”
靜謐的眸子,陡然間迸射出嗜血的殺戮之氣,淳於謙一雙猩紅的瞳仁,直直釘在安若溪的身上,仿若恨不能就此將她千刀萬剮了一般,熾烈的嗓音,如火似冰,砸在陰冷潮濕的空氣裏,一字一句,說的是:
“汐兒……為什麽?……朕與你從小一起長大……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識得你早,識得你久……可是為什麽你的眼裏,卻從來沒有朕的存在?……先是端木謹,現在卻又是淳於焉……朕有哪裏,比不過他們?……”
質問間,男人鐵鉗一般的大掌,倏然緊緊抓住安若溪的肩頭,泛白的手指關節,似要深深的嵌入她的肉中一般,凶狠的力度,拚命的搖晃著她單薄的身子,如同要將她生命中的其他男人,都就此逼出她的心底,將他牢牢的放進去一般……
那樣殘戾而絕望的眼神,深深的刺痛著安若溪……她也很想問為什麽?……為什麽那烙在她心口的朱砂痣,抹不去,剜不掉,像是從生命初始,便已長在了那裏一般,一筆一畫,刻著的全都是淳於焉的臉容……
痛,不能抑製的滿溢出來,安若溪已分不清究竟是來自被另一個男人侵占的心底,還是由於眼前淳於謙狂肆的逼迫……
“表哥……你不要這樣……你弄疼我了……”
從小腹之處隱隱傳來的悶痛,讓安若溪恐懼起來,雙手下意識的護在腹部,一張薄透的臉容,也漸漸泛出慘白之色來,眼底淒惶,乞求的望向麵前的男人。
男人暴虐的眸子,由是一閃,但隻瞬時,便複又冷硬如舊,陰鷙的嗓音,似裹著從地府而來的熊熊硫磺之火,燃燒在兩人的中間:
“疼嗎?……沒關係,你很快就感覺不
到疼了……因為死人是無知無覺的……”
安若溪如遭雷擊,驚在當場。
“表哥……你要殺我嗎?……”
覆在小腹上的手,不自覺的收緊……她死沒有關係……但是她肚子裏的孩子,該怎麽辦?……
望著女子瞳孔深處潮水一般漫延而出的悲哀與不舍,淳於謙熾烈的一顆心,有瞬間的清明。嵌在她手臂上的大掌,漸次的鬆懈,卻是輕輕的撫上了她細致滑膩的臉龐……
那樣輕憐密愛般的一個動作,讓安若溪下意識的想要逃避的念頭,僵了下來……
男人低沉暗啞的聲音,仿若沉在幽幽的夢魘之中,不能自拔一般,飄忽不定,輾轉反側,說的是:
“汐兒……朕怎麽舍得殺你?……你的生與死……朕都會交在那個男人的手裏……由他決定……”
目光一厲,淳於焉冷眸中,陡的迸射出嗜血的歡快,詭異而殘酷。
安若溪卻隻聽到“那個男人”四個字,心口已是一窒。
“淳於焉……他回來了嗎?……”
安若溪不知自己是怎樣問出口的,但覺這幾個簡單的字眼,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腦子裏白茫茫的一片,什麽都想不到,翻滾激蕩的惟有“他回來了”這一個念頭……
“你說的沒錯……他回來了……”
淳於謙嗓音漠漠,生硬的似暴風雨來臨之前,最後的一絲平靜,仿若隻是在說著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一般:
“朕派人帶你來這裏的時候……他已經帶著千軍萬馬,攻到了宮門外……這會兒,應該已經朝著露華殿而來了……”
安若溪但覺一顆心,像是泡在海水中一樣,載沉載浮,似苦似甜,似悲似喜,交織著紊亂的呼吸,忽而上升,忽而下降,飄飄蕩蕩,無所依傍……
女子臉容上纏綿悱惻的神情,狠狠刺痛著淳於謙,削薄的嘴角,忽的泛起一抹殘笑,粗噶的笑聲,從喉嚨間逸出來,突兀而淩厲,像一片孤墳裏,陡然傳來的夜梟之聲,帶著不可預知的死亡,席卷在安若溪的耳畔,說的是:
“朕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親眼看看……在皇位與汐兒你……還有你腹中這塊肉之間……淳於焉……會作何選擇?……”
心,重重的沉了下去,沉到那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光亮,如要將安若溪就此埋在那裏一般,永世不得超生……
“看來汐兒你……也早已猜出他的選擇,會是什麽……對嗎?……”
將女子震蕩若傷的表情,盡收眼底,淳於謙泠泠笑著……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淬了劇毒的刀刃,狠狠剮在安若溪的胸口,似要將那血淋淋的一顆心髒,生生的剜出來,暴露在日光下,再無容身之處一般……他的選擇……會是什麽?……也許根本不用猜想……答案早已呼之欲出……但總歸是不甘心的吧?……死抱著最後一絲卑微的希冀……期待著結果或許會不一樣……痛苦,便由此而生,無休無止,無所遁形……
嘈雜的殺戮之聲,越來越近,朦朦淚眼之中,安若溪看到身著月白戰袍的男子,英姿勃發,如九天之上翩然降落的神祗一般,出現在露華殿的門口,那午夜夢回,輾轉反側過千萬遍的身影,此時此刻,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