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得婚訊,萬裏晴空聽驚雷



在小妹持續了整整一天的嘀咕中,這一日的傍晚,終於在我們姐妹二人的殷殷期盼中姍姍來遲了。

聽著前麵的賓客漸漸散去,小妹原本皺成一團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我也覺得心下暗暗鬆了一口氣:兩個丫頭不在身邊,卻偏有一個聒噪的小妹在耳旁絮絮叨叨,這樣的日子,實在是不太好過呢!

日落西山的時候,耳邊聽了一整天的喧嘩終於漸漸沉寂了下去,隻剩一片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和杯盤碰撞的脆響。

該是賓客已然散盡,家人們在收拾滿堂狼藉的杯盤了吧?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了起來:這一日的喧囂,終於算是熬過來了。

明日,我依舊還是那個安安靜靜萬事不縈懷的呂雉,幽居在寂寂深閨之中,無波無瀾地過我平靜如水的日子。

正這樣想著,外麵卻突然傳來一陣頗有些淒厲的呼喊,聽那聲音,卻分明正是我的瘋丫頭紅雨:“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

我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憤怒,脫口便喝道:“胡說八道!什麽大事不好了?爹爹的好日子,你這樣大叫大嚷成何體統!”

“不是不是,小姐,真的出大事了!”紅雨這次竟不理會我的怒氣,一邊仍舊大吵大嚷著,一邊已經氣喘籲籲地衝進了門:“小姐,老爺要把你給嫁掉了!”說完竟突然俯下身子,扶著門框一個勁地喘氣、咳嗽。

我心中猛地一突:爹爹要將我嫁掉了嗎?我的無波無瀾的深閨生活,終於快要過完了嗎?

心下雖有些淡淡的悵然,卻也不覺得有多麽突兀。女兒大了,終有一日會離開爹娘的,十八歲了,豈會連這點覺悟都沒有?

其實,原本也不是不曾猜想過,爹爹會趁著壽宴之機,在賓客之中為我擇一處好人家,這一點都不奇怪,對不對?

可是紅雨,她為什麽會是這樣一副天都要塌下來的神情呢?居然還跑得站都站不穩,一味的咳嗽?她竟是這樣不想我嫁出去麽?實在離不開我,我便把她帶到夫家去,這又有什麽難處呢?

我淡淡一笑,正要發問,小妹卻早已湊了過來:“姐姐終於要嫁掉了嗎?不知道爹爹千挑萬選,給姐姐選了處什麽樣的人家呢?是李老爺家的公子,還是王縣丞的內侄?”

紅雨一邊咳嗽著,一邊拚命地搖頭:“不是不是!老爺要把小姐嫁給今天信口開河的那個無賴!”

“哪個無賴?”我聽著話音不對,不及思考,脫口便問了出來。

紅雨跺著腳,帶著哭腔道:“還能有哪個無賴?就是今日虛報賀禮、蹭吃蹭喝的那個芝麻綠豆大的小亭長!明擺著就是一個無賴,連縣太爺都不放在眼裏,在席間一味的胡吃海喝,信口開河,唾沫星子噴得滿屋都是!老爺好好的一場壽宴,幾乎都要被他給攪黃了,不打死他就算不錯了,居然還要嫁女兒給他,我看老爺今天八成是中了邪了!”

爹爹要將我嫁給那樣一個人麽?這怎麽可能呢?一定是紅雨這個冒冒失失的丫頭聽錯了,望風捕影地跑來瞎傳話呢!

我正這樣想著,小妹卻早已嚷了起來:“你一定是聽錯了!我們呂家金尊玉貴的

大小姐,怎麽可能嫁給一個小小的亭長?別說他又是那樣無賴,他便是仁孝無雙文武雙全俊雅秀氣的翩翩少年,也是絕對配不上姐姐的!你若是胡說八道,小心我告訴娘親,撕爛你沒遮沒攔瞎說話的嘴巴!”

紅雨素日是在我這裏被嬌縱慣了的,哪裏受得了這一番搶白?小妹這一篇話尚未說完,她早已忍不住哭了起來:“這樣的事,我怎麽敢渾說?小姐不信,難道我們做奴婢的會信麽?這會兒老爺和夫人正在為這個吵架呢!小姐若是認定奴婢胡說,自己去看看就是了!”

她便不說,我也會自己去看看的!爹爹一向說我福澤深厚,不肯輕易許人,如今怎會隨意將我給了一個混混無賴?可是若說是沒影的事,紅雨又怎會那樣言之鑿鑿?

我狠狠地一跺腳,奪門便向上房跑去。小妹在我身後嚷著:“姐姐等等我!”趕在後麵也跑了出來。

我顧不上理會她,隻知發瘋一般地往前跑著,頭腦當中一片混沌。路上似乎遇見了很多來來往往的家人,他們一定會很奇怪,平日文雅端莊的大小姐這會兒為何會這樣慌亂吧?隻是此時我早已理會不了那麽多了,便是被人當做了瘋子,我也要先去找爹爹問個清楚!

氣喘噓噓地奔至上房,我卻忽然沒了闖進去的勇氣。全身的力氣像是已被抽幹了一般,我隻得緊緊抱著廊下的柱子,艱難地維持著最後的平衡。似乎,連呼吸都已成了一件萬分艱難的事。

小妹悄悄地趕了上來,擔憂地從後麵輕撫著我的背。

雖然沒有進屋,但在這個地方,屋裏的一切動靜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想,我已經沒有必要進去了。

紅雨說得沒錯,此時此刻,爹爹和娘親正在吵架。

他們定是已經吵了很久,因為娘親淒厲的嘶喊聲中,明顯帶了些疲憊的嘶啞:“我不會再聽你那一套歪理!你明明就是看我們娘兒幾個不順眼了,想早早打發出去完事!隻是你也太狠心了!就算你想早把她嫁出去,賓客之中什麽樣的才俊沒有?你說一聲嫁女兒,誰家不會巴巴兒地趕著湊上來?你怎麽就偏偏選了那麽一個老叫花子,隨隨便便就把我的女兒扔出門去?”

屋裏似乎響起了一陣撕扯的聲音,接著,便是娘親聲嘶力竭的哭喊:“我再跟你說一遍!你明兒若不把那個叫花子找來,跟他說好把親退了,我們娘兒倆就一起死給你看!”

一直沉默著的爹爹終於開口了,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我也再跟你說最後一遍,這門親事,就這樣定了。有些事,你們婦道人家是不會懂的。你隻記著我一句話:將來,你和小雉,都會明白我今日一番苦心的。”

娘親接下來有沒有說什麽,他們到底吵了多久,我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了。我隻知道,我突然瘋了一樣地一把推開身後的小妹,不顧一切地跑了起來。

我隻想快些離開這個地方,不再聽到娘親的哭喊,不再聽到爹爹的冷漠……

不辨方向地跑了不知多久,除了耳邊呼呼的風聲,我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在我的雙腿不能承受這樣沒命的奔跑的時候,我終於身子一軟,坐倒在地,不顧一切地嚎啕大哭起來。

在爹娘的手心裏嬌寵了十八年,我何曾想到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被一向慈和的爹爹,像打發一隻養膩了的小貓小狗一樣,隨意扔出門去?

難道我的一生,真的要和那樣一個流氓無賴一同度過嗎?

爹爹,你十八年來那樣嬌寵我,難道就是為了在最後一刻狠狠地將我打入地獄嗎?

我不懂,爹爹,這一次,我真的不懂你要做什麽了。

難道,您從來不曾真的疼愛我,從來不曾將您引以為傲的大女兒,真正放在心上嗎?

可是,既然不疼我,為什麽又要對我那樣好,讓我獲得了那麽多……虛假的幸福?

如果這十八年來,您從來不曾嬌寵過我,此時此刻我也不會這樣痛苦啊!

爹爹,在我五歲生日的時候,您曾對我說,我是天下最好的女孩,是您一生最大的驕傲,所以,您不會讓您摯愛的女兒,落一滴委屈的淚水。這些話,您可還記得?

不知您會不會想到,您的女兒,便是從那一刻開始覺得自己長大了,在五歲孩童幼小的心裏,認認真真地記住了這句話,並且,在此之後的十幾年時光裏,真的再未掉過一滴眼淚!

我有天下最好的爹爹,我為什麽要落淚?每次,當女孩子莫名其妙的小心酸泛上來的時候,我總會這樣告誡自己。

似今日這般不顧一切地嚎啕大哭,隻怕更是自懂事以來便從未有過的吧?

爹爹,您究竟是,想要做什麽呢?

哭累了,耳邊恍惚聽到幾聲擔憂的呼喚,我擦了擦眼睛,才看清我此時原來是坐在我的秋千架下,一地未曾打掃的枯枝敗葉之上。我的小妹,那個平日總是瘋瘋癲癲,喜歡跟我對著幹的小妹,正滿臉擔憂地望著我,眼睛紅紅的。

她……方才也在陪我哭麽?為什麽,連平日與我最疏遠的小妹都會為我傷心,素日最疼我的爹爹,卻會那樣冷酷,那樣不顧我的感受呢?

爹爹,我不懂,我不懂!

我忍不住抱住小妹瘦小的身軀,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來。

小妹拍著我的背,用憂心忡忡的語調說:“姐姐,你不要怕,爹爹一定是糊塗了,娘親不會不管你的,我和哥哥嫂嫂們,也一定會再去找爹爹理論的!他若是不肯改變主意,我們就一直和他鬧下去!沒見過這麽不管女兒死活的!你先不要哭,哭壞了身子就什麽都沒用了,啊。你方才可把我嚇壞了,我跟在後麵怎麽喊你,你都不理。你在這裏一味地哭,我跟你說話你好像也聽不見……姐姐,我好像,從來沒見你哭過呢!姐姐,現在天氣涼了,這邊冷得很,我送你回去吧?”

我心下感動,也不想害她為我擔憂,欲待聽她的話乖乖回房去,無奈雙腿無力,掙紮了好幾下,終究沒能站起來。

小妹見我這般,眼中又是簌簌地滾下淚來。她一邊抽泣著,一邊狠狠地把我拽了起來,卻並沒有送我回去,而是狠狠地一甩手,向著爹娘的上房方向飛快地跑了開去。

隻留下我一個人,愣愣地站在這座我曾萬分迷戀過的花園裏,看著那春日裏萬紫千紅,此時卻隻餘一片蕭索的景致,心中一片迷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