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開壽筵,深閨寂寂人不知



果真不出所料,爹爹壽辰這日,全家上下,險些不曾忙斷了腿。

連素日最清閑的綠雲紅雨二人,也是一大早便被叫到前麵去幫忙了,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幾十口人,恐怕隻有我和小妹兩個人是閑著的了。不過,這倒真真不能怨我們姐妹兩個偷懶。

爹爹壽宴,家中進進出出的,都是平日與爹爹交好的鄉紳老爺們,我們姐妹倆是女孩子,自然是不便在外人眼前露麵的,便是在門外一不留神撞見了,畢竟也不是什麽體麵的事,對不對?

因為這個原因,一大早賓客未到之前,愛玩愛鬧的小妹便被娘親打發到了我的屋子裏,由我拘管著,已經在這裏呆了整整一個早上了。

我漫不經心地拈針繡著一方小小的手帕,聽著門外賓客的喧嘩和小妹在耳邊絮絮叨叨的抱怨,莫名感覺到一種難得的溫馨。

似乎,一直這樣躲在幾乎被遺忘的角落裏,孤寂地傾聽他人的精彩,也是一種奇妙的幸福呢!

綠雲趁著回來給我們送點心的工夫,悄悄兒地對我說,我這邊最多隻能聽到堂上賓客相互寒暄的聲音,又是隔著好幾重院落,故而不覺得有多吵,她們在前麵伺候的,卻是連耳朵都被震得嗡嗡響呢!

聽說,雲伯伯手下的幾個小吏在大門口幫著招待賓客,何種身份的人,帶來多少賀禮,一概像走街串巷的貨郎一樣,亮開嗓子高聲吆喝出來,讓所有人都聽得到呢!

果然爹爹說的沒錯,他們當官的,什麽事兒都生怕別人不知道,嚷嚷得滿天下都是!

不過,沛縣官吏用喝慣了堂號的嗓子來替爹爹迎客,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吧?

爹爹一向自詡淡泊寧靜、超然物外,卻也畢竟還是喜歡熱鬧的。話又說回來,這世上,真正甘於寂寞的人,又能有幾個呢?

我總說自己是最喜歡寂寞的,可是,如果我是生在貧家,孤苦無依,隻怕也未必會這樣想呢!人心裏的事,有誰能參得透呢?

正沉思間,小妹突然從坐席上一個翻身,滾到了我的身旁,冷不丁嚇了我一大跳。我不由得伸手拍了拍胸口:“小搗蛋鬼,你想嚇死我啊!“

小妹依舊沒心沒肺地嘻嘻笑著:“那是姐姐太膽小,不怪我哦!姐姐,我都快要悶死啦!這些討厭的賓客,什麽時候才能走呢?我好想出去玩!你剛才在想什麽哪,笑得那樣奇怪!”

這個小丫頭,我就知道她是呆不住的!那麽長的一個早晨,她拿著針線隻顧瞎擺弄,共總也不過繡了十幾針,還都是歪歪扭扭的!怨不得娘親總說,我們兩姐妹若是放到一起,怎麽看怎麽都覺得有一個是撿來的!

我的性子,最是安靜不過,哪怕一直把我一個人丟在無人理會的角落裏,我也絲毫不會覺得難過;而我家這個小妹,卻是無論什麽時候都要找一個人纏著,隻要能有熱鬧,哪怕把屋子搞得像戰場一樣狼藉,她都不會在乎。

這會兒,一定是因為我隻顧出神,忘了理會她,又將她悶壞了吧?

這個小妹,我其實是滿心裏想疼她的,隻不過……若總是和她鬧在一起,我會覺得片刻都不得安寧,真累!不知道她身邊的丫頭婆子們,平日裏都是怎麽熬過來的呢?

“喂喂喂!”又是幾聲不滿的叫嚷在我耳旁響起,眼前似乎有什麽東西閃了幾下。我定睛一瞧,原來是小妹正拿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呢!看她的神情,應該已是晃了老半天了,我竟不曾發覺,看來,我這神遊萬裏的功夫,也是日漸增長了呢。

看看那丫頭小嘴撅得老高,我隻得陪著笑道歉:“對不住啦小妹,姐姐又走神啦!你剛才叫我幹什麽?”

小妹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姐姐不走神的時候好像不多哦!我跟你說,我很悶,你陪我說會兒話麽!”

這個小丫頭,她不悶的時候似乎也不多。若想要她不悶,我至少要請一班子耍把式的,敲鑼打鼓上躥下跳在她麵前不住地鬧騰才行!

我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小妹,你知道你姐姐向來是最懶於說話的,你讓我說什麽呀?你若是覺得悶,你說話,姐姐聽著好不好?”

說出這句話,我本也未曾抱什麽希望。這個瘋丫頭,她肯依才怪呢!

果然,那丫頭不依不饒地攀住我的肩膀晃來晃去,險些不曾把我晃散了架不說,若不是我躲得快,我手中的繡針更是險險便要紮到我自己的手指上,嚇得我不禁“哎喲”一聲,喊了出來。

可是那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又怎麽會管我煩不煩?她扭了扭身子,依舊攀著我的肩膀晃來晃去,鬧得我心裏燥得慌,卻又不好開口說她。

倒是外麵忽然有人問道:“小姐?你怎麽了?”

話音未落,人已飛快地進了門,正是我的瘋丫頭紅雨。這會兒宴席差不多要開了,不是正該忙得不可開交嗎?她怎麽會有工夫出現在這裏?

我不由納悶道:“你怎麽來了?”

紅雨卻不答,跑到麵前抓著我的手急道:“方才你喊什麽呢?我大老遠就聽到了!”

方才?我微微一愣,方笑道:“沒有事,方才險些紮到手,嚇了一跳。”心下卻甚是感動:這丫頭素日什麽都是粗疏的,沒心沒肺也常鬧得我頭疼,可是論起對我的上心,她也是真正比親人還要親的呢。

紅雨抓過我的手,反反複複驗看了好幾遍,直到確信我真的不曾紮到,方起身笑道:“你問我為什麽要回來啊?我知道兩位小姐無聊得緊,在前麵見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就偷偷跑回來告訴你們,當個樂子聽呢!”

聽說有奇怪的事,小妹頓時來了興致:“什麽奇怪的事?宴會上來了神仙麽?”

紅雨一愣,臉上的表情瞬間精彩起來。我在一旁幾乎忍不住笑了:看來,便是瘋癲到紅雨這樣程度的丫頭,也還是接受不了小妹天馬行空般的奇思妙想啊!

見紅雨還在發愣,小妹又撲上去攀住她的肩頭一陣亂搖:“紅雨姐姐!你快說嘛!究竟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啊?”

紅雨被

搖得有些受不了了,忙道:“好好好,二小姐先放開我,我就說。”

得了自由之後,紅雨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方笑著開口道:“是這樣的,前麵來的賓客呢,帶的禮金都是交給門口那幫人,然後他們會大聲報出禮金的數目,再由家人接引入席的,可是方才呢,來了一個怪人……”

話未說完,小妹已搶先道:“什麽怪人?三隻眼睛的麽?”

我本來正倒了一杯茶要喝,聽了這話,險些將一杯茶都潑在衣衫上:這丫頭,腦子裏究竟都裝了些什麽呀?

紅雨也是有些無奈,隻是礙於身份,不敢多說,隻得笑道:“那倒不是。這個人呢,他也算是一個小小官吏,說是來給老爺拜壽的,隻是他卻不曾拿出禮金來,而是自己跑到門口喊了一聲:‘泗水亭長劉季賀錢萬!’然後就大搖大擺地往門裏闖!”

居然會有這樣的人麽?亭長?隻怕此時我家的堂上,比亭長高貴的人比比皆是呢,此人怎可這般粗俗無禮?

小妹卻瞪著漂亮的大眼睛,在一旁問道:“他不曾拿出錢來,是不是?”

紅雨點頭如同雞啄米:“正是正是!守門的請他留下禮金,他也不理,隻管橫衝直撞的就闖了進來!”

居然有人敢到我家來撒野嗎?我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聽說呢!

“這麽說,爹爹一定叫人拿大棍把他轟出去了?”我喝著茶,漫不經心地問道。

紅雨跺著腳道:“哪能呢!怪就怪在這裏啦!老爺本來一聽有人拿一萬錢出來,忙忙地親自迎出門來,誰知見了那人,才知道是個蹭吃蹭喝的無賴,大夥兒都等著老爺大發雷霆,好狠狠揍那人一頓呢!誰知老爺打量了那人半日,卻是笑嗬嗬地把那人請到堂上去了!”

居然會有這樣的事嗎?這一次,我可真猜不透爹爹是怎麽想的了。一個市井小人,有什麽好敬重的呢?便是真憐那人衣食無著,在堂下賞他點兒酒菜也便罷了!何況,亭長的官兒雖小,卻也不至於衣食無著啊!

小妹笑嘻嘻道:“爹爹一定是覺得當著賓客的麵打人不好,準備請他吃酒,將他灌醉了,然後等賓客都散了的時候,叫人打得他腸子都散了出來!”

“小小丫頭,淨會胡說八道!”我聽她說得嚇人,忙出言喝住了她。此處雖無外人,這番言論,卻畢竟不該是一個名門閨秀口中能講出來的。小妹雖然年紀還小,卻也該學著懂些道理了。

小妹自知理虧,撇了撇嘴,也便不說話了。我笑向紅雨道:“這一番,我是真有些不明白了。不過,爹爹做事,出人意表之時原也不少,大家見怪不怪就是了!前麵定然還忙,你先去吧,別到時候找不著你,又說你偷懶。

紅雨答應著去了,我也不理小妹的嘀咕,自顧自地又低頭繡起我的絹帕來。

前麵的事,何須我來費心勞神呢?爹爹做事自有爹爹的道理,他便請那無賴坐了首席,又與我何幹呢?我隻管飲茶、繡花,端端正正做我的名門閨秀就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