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烹太公，須知吾翁即若翁
兩軍陣前，站在高高的戰車上，看見那道數年未見的身影的時候，我的心情，並沒有如想象的那樣激動不安。
我以為我會恨不能飛身上前，以劍抵在他的胸口，質問他為什麽要那樣冷酷無情地對待我的孩子。
但是，我沒有。我隻是平靜地遠遠看著他，像看著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我的嘴角，甚至連先時在路上與阿其談話時帶上的那一抹微笑都未曾隱去。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忍不住在心裏小小地得意了一把：這個人，如今已經半點都引不起我情緒的波動了呢。這是不是說明，他已經完全成了我眼中的陌生人，我今後再也不必怕他了？
我並沒有看到我的孩子，因而也沒有辦法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想必，楚霸王是直接把我們帶到了戰場上，而我的孩子們，顯然是不可能出現在戰場的。
“三兒，這個楚霸王詭計多端，你不要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趕在楚霸王開口之前，公公已經扯著嗓子向著對麵的人喊了起來。
真無聊，他兩人做了那麽長時間的兄弟，又當了這幾年的對手，霸王是什麽樣的人，他劉三會不知道嗎？倒是你自己，總算起來也不過見了霸王兩麵，哪裏就能看出霸王是一個詭計多端的人呢？
兩軍陣前，裝得這樣大義凜然做什麽呢？這樣的鬥爭，根本就沒有什麽是非對錯，勝了的一方就是正義的！若是漢軍勝了，你再怎麽不成器，也是受人尊敬的老太爺；若是楚軍得勝，你再怎麽偉大再怎麽壯烈，也一樣會被史家評論為冥頑不靈，頑固不化！
這樣辛辛苦苦地演戲給誰看呢？以為外強中幹地吼幾聲，別人就看不到你顫抖得幾乎站不住了的雙腿不成？
阿其悄悄地看了我一眼，見我也正回頭看著他們那邊，咧開嘴給了我一個無奈的微笑。
“劉兄，”見對麵沒有對公公的喊話作出反應，霸王也聰明地選擇了忽略，深深地看了對麵一眼之後，他緩緩地開了口，聲音不是往日的清朗，而是多了些深沉的意味，“你應該知道，你不是孤家的對手。你死咬著不服輸，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你我兩軍這樣僵持下去，除了增加無謂的傷亡，不會再有別的影響了！劉兄，你我兄弟同享富貴不好嗎？你為什麽一定要跟孤家作對，一定要奪孤家的江山？”
“嗬嗬嗬……”漢王的笑聲
裏，仍是免不了有一些市井潑皮的味道，“同享富貴？當然好，皇帝讓老子來當，老子就同意跟你同享富貴！娘的，皇帝輪流做，你憑什麽說這江山是你的？”
漢王身旁一個謀士模樣的人站了出來，我認得他正是唯一一個偶爾還會記起沛縣還有我們母子三人在的蕭先生。隻聽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當年霸王曾與漢王相約，先入鹹陽者為君！霸王背信棄義，戕害兄弟，如何做得這天下之主？不義之師，皇天不佑！霸王此時便說漢王不是楚軍對手，是否言之過早了？”
霸王這邊稍稍沉寂了片刻，我聽到霸王的謀士一直在他身旁竊竊私語，不知說了些什麽。過了一會兒，霸王才重新走到戰車最前麵，冷聲向對麵喊道：“漢王真的不在意天下蒼生的生死，執意與孤家血戰到底嗎？”
“你放心好了，”漢王仍舊滿不在乎地喊道：“想讓老子向你投降，那是不可能的事！老子手下哪怕隻剩下一個兵，也不會讓你順順當當地當了這個皇帝！娘的，老子怕過誰？”
被兩名親兵守著，站在霸王身後的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周圍的氣氛更冷了幾分。
霸王向身後點了點頭，隻見十幾名親兵迅速退了出去，不過一會兒，竟推了一口巨大的銅鼎上來。
平日軍中備飯，用的都是輕便的小鐵鍋，這樣大的一口銅鼎，是做什麽用的呢？這會兒又為什麽要將它推到兩軍陣前來呢？
隻聽霸王冷冷地道：“既然劉兄執意如此，可就莫怨孤家心狠了！劉兄，孤家給你一柱香時間考慮，今日漢軍若不投降，孤家便在此地將令尊老太爺烹而食之！”
看著霸王的親兵在鼎下燃起熊熊火焰，饒是自詡早已看淡了生死，我還是不禁微微有些心驚：那個人……他是不會在意任何人的生死的吧？他一定會對霸王的提議嗤之以鼻的！如果他堅持不肯妥協，霸王會真的將公公扔到鼎中去嗎？
如果公公真的被拿來煮了，我也應該是逃不掉的了吧？
昔年在戰場上，我看到過各種慘烈的死法，但是被活活煮死……其殘忍程度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那樣……會很難過吧？這樣惡毒的招數，霸王是如何想出來的呢？
心中抑製不住地幻想起那樣可怕的場景，我隻覺得胸口一陣陣煩惡，禁不住悄悄地向後退了兩步。
身旁霸王的親
兵一陣**，我硬著頭皮悄悄向旁邊看了一眼，才發現公公的臉色早已蒼白得嚇人，身旁兩名親兵一人架住他的一條手臂，才勉強維持住了他的平衡。我想，此時此刻，他的雙腿肯定早已軟得半點重量都承受不住了吧。
他，畢竟是那個人的父親，那人會為了他，向霸王作出讓步嗎？如果當著萬千將士的麵，置父親的生死於不顧，他的威信，可是要受到很大的影響呢！
等待結果的時間是最難熬的，好在那個人是一向直來直去慣了的，並沒有真的讓我等上一柱香的時間。隻見那邊稍稍**了一下，他便已經再次探出頭來：“我說兄弟啊，你這是幹什麽呢？你可別忘了，咱們倆可是一塊兒出兵伐秦的，出兵之前咱是結拜過兄弟的，對不對？咱哥兒倆既然是親兄弟，老子的爹也就是你的爹了嘛！你小子想把你爹煮了吃掉，可別忘了分給做哥哥的一碗湯啊！”
我清晰地聽到了身旁齊刷刷一陣抽氣的聲音。不得不承認，他的這番話，說得十分的……巧妙。本來見父親遇險而不救，他便是不義不孝，從此再難取信於人的；可是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之後，若是公公真的遇難了，那麽最不義不孝的人便成了烹殺義父的楚霸王項籍，而不是他，見死不救的漢王劉季。
有趣！原來這個人，也不是十分愚蠢嘛！如果我能從這裏幸存下去，如果我還有機會跟他鬥智鬥勇，那麽我今後的日子，應該不會十分無聊了吧？
我的眼角一直悄悄地關注著公公那邊的動靜，這會兒，扶著他的親兵怎麽會這樣安靜呢？向那邊認真看了一眼之後，我不由得微微冷笑了起來，原來，公公在聽到他的兒子那樣滿不在乎的回答之後，微微愣了一會兒，然後居然後知後覺地白眼一翻，昏了過去。他身旁的親兵們沒有得到霸王的命令不敢妄動，自然便是這樣安靜的了。
我感到好奇的是，公公此番昏過去，究竟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憤怒呢？他養了個有意思的兒子呢！對於父親，他是真正完全不在乎的吧？換了任何人，在這樣危機的場景中，都不會有心情這樣從容不迫地想出一條幾乎無懈可擊的歪理，更根本不可能做到這樣嬉皮笑臉地說出來！
他的冷酷無情，我早已見識過了，因此他的這個選擇，可以說完全在意料之中。所以，悄悄在身旁觀察著我的臉色的楚霸王，注定又要失望一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