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不如歸,古來征戰幾人回



“娘,沒什麽意思,我們還是回去吧。”賢妮終於休息夠了,起身懶懶地看著我道。

確實沒什麽意思。天色雖然不晚,但是在這樣的天氣裏,冰涼的空氣還是會讓人多少有些不舒服的。尤其是,身邊還帶著個那樣小的盈兒。別人尚可,若是凍著了他,可就麻煩了。

下山更比上山難,走了不過一會兒,我便覺得腿都酸了,賢妮更是早已忍不住抱怨起來。阿其忽然伸手一拍腦門:“我這是什麽腦袋啊,糊塗死了!”說著隨手將盈兒遞給我,笑道:“請夫人和小姐等我一會兒!”

我和賢妮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他葫蘆裏頭賣的什麽藥。

站了一會兒,賢妮突然將眉頭一皺,不確定地問道:“娘,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有什麽聲音嗎?我皺眉聽了半日,卻始終什麽都不曾聽到。賢妮略一遲疑之後,卻忽然拔腿向前麵跑去,我隻好緊緊地跟著。

“娘,你快來!”我抱著孩子跑不快,前麵已傳來了賢妮的驚叫聲。

聽到賢妮的呼喊,我慌忙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隻見賢妮緊鎖雙眉,手足無措地蹲在地上;在她麵前的草叢裏,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傷痕累累,連麵目都已經看不清楚,隻有胸口微微的起伏,勉強可以證明這個人是活著的。

“娘,這個人傷得很重。”賢妮抬起頭來,愁眉苦臉地望向我,滿眼求懇之色。

盈兒從我的懷中探出頭,看見地上那人淒慘可怖的模樣,早已嚇得嚎啕大哭起來。

大概是孩子的哭聲驚擾到了那傷者吧?我再次望向他的時候,隻見他微微蜷了蜷腿,費力地睜開了眼睛,低聲呻吟起來。

“你是做什麽的?怎麽會傷得這樣厲害?”賢妮小心翼翼地問道。

阿其已被盈兒的哭聲引了回來,此時見那傷者醒著,慌忙提醒賢妮道:“小姐小心!”

那傷者眼中本來滿是迷茫之色,我卻注意到,在聽到“小心”二字的時候,他的全身猛地一震,那張臉盡管大半已被鮮血和泥水遮住,卻仍然可以看得出慌亂的神色。

這個人,必定經曆過慘烈的廝殺,也經曆過刻骨的絕望。他是軍人。

阿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不動聲色地擋在了賢妮身前,盯著那人問道:“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在這裏?又怎麽會傷得這樣重?”

賢妮急道:“阿其,還是先想辦法救他吧!他的傷口還在流血,

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

阿其揭開那人破爛不堪的衣裳看了一眼,歎著氣道:“恐怕救不了了。”

賢妮不服氣地瞪起了眼睛,那傷者聞言卻嗬嗬地笑了兩聲,接著便掐著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賢妮看了看地上那人咳出的血沫,眼神一暗,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那傷者冷冷地注視了阿其一會兒,卻忽然笑道:“你這人不錯,比那些喜歡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強多了!你說的沒錯,老子自己也知道確實活不了多久了,哼,死了怕什麽?有誰是不用死的嗎?你們怕我?”

“一個快要死的人,怎麽還有閑情說那麽多廢話!”阿其皺眉的空當兒,我忍不住抱怨道。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對一個這樣悲慘的人,我竟沒有多少悲憫,卻隻會一味地抱怨他耽誤了我的時間嗎?我何時竟已經變得這樣冷漠了呢?

那人聞言似也十分意外,艱難地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我。

我被他那樣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盈兒抽抽噎噎的哭泣更是讓我心煩意亂。正在我準備索性讓阿其幫那人快些解脫的時候,那人卻忽然臉色微變,遲疑道:“呂夫人?”

我們三人俱是一怔。賢妮率先嚷道:“你是什麽人?你怎麽會認識我娘?你是皇帝老兒派來的細作麽?”

那人掙紮了幾下,似是想坐起身來,最終卻仍是不得不放棄了,也沒有人想到要去扶他。

一個傷得那樣重的人,無論是敵是友,都不會有太多意義了。我隻管低頭安撫著嚇壞了的盈兒,靜靜地等著那人開口解釋。

那人伏在地上咳了很長時間之後,才微微抬頭道:“屬下本是沛公手下一名小小參將,夫人不記得屬下,屬下卻不會不記得夫人在軍中之時英明果敢,不讓須眉的攝人風采!”

“你真是我爹爹手下?”賢妮頓時著急了起來,“那麽你怎麽會在這裏,又怎麽會傷得這麽重?你的傷……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我恍恍惚惚地看著賢妮著急的神色,竟覺得自己早已身處另一個世界。眼前的一切,我看得見、聽得見,卻無法思考。似乎一切都跟我沒什麽關係一樣,我隻是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幾人或是慌亂,或是無奈的動作和神情。

眼前這個傷者,很奇怪啊!聽他方才說的話,應該也是個極有教養的人,可是他剛剛開口的時候,不也是一副凶惡的模樣麽?究竟……是亂世改變了人,還是人造就了亂世?

世道,人心……真是一些很費心神的東西呢!

“夫人!”阿其擔憂地在我耳邊輕喚道。我知道自己又讓他擔心了,隻得微微抬頭,望向那個欲言又止的傷者。

那人急急道:“夫人,蕭先生的意思,請您與太公、小姐和少爺盡快搬離縣衙,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賢妮也已鎮定下來,聞言不待我開口,早已搶著發問道:“爹爹出事了麽?是打了敗仗?”

那人咳了幾聲,垂首道:“是屬下等無能,害得沛公陣前屢屢受挫……蕭先生認為,夫人和太公若落入敵人之手,很可能會令沛公在今後對敵時……”

“好了,”我不耐煩地打斷他道:“不要告訴我,你一身是傷地逃回沛縣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麽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見那人迷茫地點了點頭,我不覺微微皺了皺眉,淡淡向阿其道:“這人挺可憐的,幫他解脫了吧。”

“啊?!”阿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倒忘了,他不過是一個家奴,不曾上過戰場的。倒是賢妮歎了口氣之後,緩步走上前去,利落地用隨身攜帶的匕首送了那名參將最後一程。

“夫人,小姐……”阿其顯然吃驚不小,支支吾吾的,話都說不利索了。

我隨手將盈兒遞給他,淡淡道:“嚇到了,是嗎?如果你上過沙場,就不會這樣吃驚了。方才那人早已傷了心肺,救是救不得了,死卻又一時死不了,在軍中,慣用的手段就是幫他早些了斷,少受一些痛苦罷了。”

阿其呆呆地點了點頭,神色仍是有些茫然,我也不想去理會他。

賢妮苦笑道:“阿其的反應已經夠平淡的了!我第一次麵對這種事情的時候,可是嚇得整整兩晚上沒睡著覺呢!隻有打過仗的人才會知道,人命,有些時候真的分文不值!”

阿其的臉色雖然仍有些蒼白,神情卻很快平靜了下來。這樣強的接受能力,倒是讓我小小地驚訝了一下。這孩子,越來越讓我欣賞了!

聽了賢妮的話,阿其勉強笑道:“阿其沒見過世麵,讓夫人和小姐見笑了。”

賢妮笑道:“沒嚇著你就好!對了,你剛才做什麽去了?話也不說清楚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沒一會兒卻又自己跑了回來?”

阿其苦笑道:“本來是想去替夫人和小姐折幾根樹枝當拐杖的,沒等弄好,聽見少爺哭了,以為出了什麽故事,就隻得慌忙趕了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