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思舊事,世事無常心如冰



即使在很多年之後,回憶起在沛縣監獄中那些日子的時候,我仍會時常忍不住會心一笑。

那點苦,又能算得了什麽呢?聽不到東鄰西舍亂糟糟的家長裏短,看不到前街後巷假惺惺的噓寒問暖,每日睜開眼睛,隻需要麵對我的兩個乖巧可愛的孩子,偶爾跟隔壁的溫和慈善的公公說兩句話,我倒覺得耳根清淨了許多呢!

想不到,我這一生最想要的平靜的幸福,竟是在沛縣的監獄裏得到的。

雖然有過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但是那唯一一個讓我不愉快的人,不是也很快便被教訓得俯首帖耳了麽?

錦上添花的人,我見過很多,但是真正能做到雪中送炭的,真真是少得可憐。所以,從來記不住陌生人名字的我,那一日立刻便認認真真地記住了那個人——沛縣牢頭任敖。

當家的自詡交遊遍天下,但是他交的,多半仍然是當年那禁子那種落井下石的小人吧?真正的朋友,一個已經足夠了。

如今他身旁的這些人,又有幾個算得上真正的朋友呢?

他們圍繞在他的身邊,不過是因為,當此亂世,人人都想建一點功業,卻是誰都不願意當那個隨時會處於危險之中的出頭鳥罷了。

在沛縣的監獄中幽居了那樣久,讓我學會了堅韌;而出獄後隨他天南海北轉戰這些年,卻迫得我不得不習慣了謀略,也……習慣了冰冷。

不論大事能否成功,我都算是努力過的了吧?

如今的我,依然身在沛縣。隻是今日的沛縣,已非當日的沛縣了。

如今我住的,不是縣城東郊的呂家大宅,也不是泗水鄉鎮上的小小劉莊,而是……沛縣縣衙後院,也就是當年,雲伯伯一家住過的地方。

這個地方,我從前也是住過的。那是在我還隻是個小小孩童的時候,父親在老家得罪了人,匆匆忙忙地帶了全家人從單縣一路風塵趕到這裏,投奔做縣令的雲伯伯。

那時,我們家雖然落難,雲伯伯一家卻將我們奉為上賓,小小的我,更是和他家中的少爺小姐一樣,被他捧在掌心中疼著、寵著。

那樣善良而豪爽的雲伯伯,如今想來,竟也已遙遠得隻剩一個模糊的影子了呢。

不知雲伯伯有沒有後悔過,當年在獄中未曾借機取我性命?甚至,不知他有沒有後悔過,當年收留我父親避難沛縣?

雖然,殺害他的人並不是我,甚至也不是我的丈夫,不是我丈夫的朋友,

但是……尋常百姓,哪裏會有那樣的膽量,殺縣令、開城迎賊?

這分明就是有人在背後鼓動的,而這個背後之人,根本不難猜,不是嗎?

他甚至根本不曾打算瞞我!他是吃定了我此生隻能依賴他生存,不會背棄的吧?

甚至,他早已將我當成了他隨身的智囊和使者……

我想,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進城那日,在轎中看到雲伯伯家中的逸飛哥哥的時候,他眼中閃過的那一抹憎恨的光。我想,當時他一定是認出了我,並且,恨透了我的吧。

我不會忘記,總是喜歡穿一襲長衫,附庸風雅的他,那一日卻故意穿了一身下人才會穿的黑色短衣,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在人群之中淒淒惶惶地向前走著,出城的時候,我甚至能一眼看得出,他的臉色都已被嚇得蒼白了起來。

斬草,必要除根。本來我這邊的人,是斷斷不會放過雲伯伯一家所有人的,他一定是費了很多周折,才想到辦法喬裝出城的吧?

我並沒有揭穿他。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如蕭先生他們說的那樣,留下什麽後患。但是,救不了雲伯伯,我已經萬分愧疚了,我又如何忍心看著逸飛哥哥死在我的麵前呢?

雖然,我早已不是當年閨中那個善良怯弱的孩子,但是那般落井下石的事,我始終還是不願做的。

雖然僅有過數麵之緣,但是當年,他是真心把我當做朋友的,不是嗎?

人世的變遷,實在容易讓人在回首往事的時候,恍然間驚出一身冷汗呢!

就像我,從一個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下嫁為一個耕田煮飯的普通農婦,後來,甚至淪落為人人唾棄的獄中囚犯……不過數年之間,竟然一轉眼又變成了高高在上的什麽“夫人”,這難道還不夠好笑嗎?誰知道今後的生命中,還會有什麽不可預知的奇遇在等著我,還會有什麽匪夷所思的身份會落到我的身上來呢?

逸飛哥哥他,前半生,一直是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尊貴少爺呢!如今驟然變成了一個沒有身份、沒有家園的普通人,不知他今後將如何過活?即便他心性堅強,能夠學著做些事情來養家糊口,那也是需要時間的呀!這段時間裏,他該如何養活他自己,還有那個孩子?

我似乎想得有些多了呢!旁人的事,我便有心要管,卻又哪裏管得過來?

我自己的事,已經足夠讓我煩心的了。

昨日,小妹來過,在我這裏幾乎

整整哭了一下午。她說,當年我在獄中的時候,她曾經多次鬧著要來看我,每次都以被爹爹教訓一頓,派家丁嚴加看守而告終。

不但是她,連大哥家的小侄女,也因為提出要來看我,而被爹爹訓斥了一番呢!

爹爹的意思,我怎會不懂?趨利避害、趨吉避凶,這是人人都會做的事,隻是很少有人能夠像爹爹那樣,絲毫不帶感情地一一奉行罷了。

“如今,我不再是囚犯,甚至也不再是那個隻會耕田織布的農婦,而是這個沛縣人人敬重的‘呂夫人’了,他又忽然想起,我還是他的女兒,是你的姐姐,我的身上,還流著呂家的血,是不是?你今日來看我,是他授意的,是不是?”我無比平靜地向小妹問道。

小妹冷冷地笑了起來:“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問?”

是啊,何必要問呢?多問一次,不過是讓自己的心,再冷一分罷了。

明明知道的事,一定要親耳聽到,親眼看到,才肯完全相信,徹底死心麽?

小妹走後,我獨自一個人傷心了很久。

我的小妹,那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幾乎不怎麽笑了。如今的她,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凜然之氣。我知道,這些年她心中想過的事,未必比我的少。看透了,也便絕望了。

有什麽可高興的呢?女孩子,不過是父親用來謀求富貴的工具罷了。我是這樣,小妹竟然也未能擺脫這樣悲慘的命運。

如果說我的事,已經讓母親對父親大失所望,那麽小妹的事,便是讓那個可憐的女人徹徹底底死了心,絕了望了。

當然,葬送了小妹的一生,父親最終仍是一無所獲。望門寡,除了給小妹帶來了些名為美譽、實為加鎖的讚譽之外,什麽實質的好處也未能替父親掙到。

我的可憐的母親,順從了一世的母親,卻在臨終之時,留給父親一聲冷笑:“你將大女兒送到那個叫花子臉前去,你的榮華富貴到手了嗎?你想用小女兒換些金銀財帛,結果又怎樣呢?呂叔平,你什麽都想要,最終隻能是什麽都得不到!你犧牲了兩個女兒,最終仍是兩手空空,這便是老天爺對你無情無義、貪得無厭的教訓!”

自然,這些話,都是小妹告訴我的。而我,不是身在獄中,便是顛沛流離,竟連母親最後一麵,都未能有機會見到……

在這個秋雨連綿的季節,我對父親的最後一分親情,也已隨著母親的離去,徹底埋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