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既然知道娘娘聽了會不高興,怎麽還在這裏嚼舌根?”

三個小丫頭被突然出現的女聲唬了一跳,轉頭望去,竟是樊貴妃的貼身女官黎月,三人驚慌失措地躬身行禮:“姑姑!”

天氣燥熱,主子又病了,黎月聽著窗外知了沒完沒了的叫聲,心頭一陣煩躁,便嚴厲地罰道:“去院子裏跪半個時辰!再嚼舌根,拔了你們的舌頭!”

“是!”白萍三人垂頭喪氣地往院中央走去,別說跪半個時辰了,就是從太陽底下走上一走都讓人受不了。

沒眼色的東西!黎月暗啐了一句,從身後小宮女的手中接過托盤,親自端著往寢殿走去。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陣涼意撲麵而來,黎月忍不住一個哆嗦,正中央雕龍繪鳳的拔步床上正側躺著一道形銷骨立的身影,黎月看了一陣心酸。

因為賜婚的事,七王爺與樊貴妃徹底生份了,皇帝看著她沒了用處,也就不再駕臨貴妃宮了,連樊貴妃幾次三番去養心殿求見皇上,白升也都以聖體欠安為由,不讓她進去,甚至在前日更是借著樊貴妃生病的由頭,下旨奪了她暫管的鳳印。短短十來日,貴妃宮竟冷清了不少。

這世上從來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連往素貴妃一派的妃嬪們也都轉往閔賢妃那裏去了,宮人見樊貴妃失寵,便也懶怠起來,就是她們貴妃宮裏要些什麽吃食,也都推三阻四的。

“娘娘……”黎月低低地喚道,把托盤放在梨花木的桌上,並拿來一旁的瓷碗從燉盅中舀出溫熱的血燕粥,“起來吃些東西,你三天兩頭不吃東西,這身體怎麽好的了?”

看著成色並不太好的血燕,黎月又是一陣氣惱。其他人也便罷了,樊家見貴妃失勢,便也生了輕怠的心,她派人去樊家鋪子去銀兩,那掌櫃的支吾著竟是不肯給了。

別看後妃出不了宮,可打賞要花錢,見皇帝要花錢,穿衣住行皆要花錢,沒有錢,誰替你辦事?在宮中真是寸步難行。連她親自出馬去內務府要幾兩血燕,給貴妃補補身子,那些個見利忘義的小人,也隻給了些殘次貨,貴妃何曾吃過這等子苦?

見主子紋絲不動,黎月收回心思,把小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傾身去瞧她。樊貴妃如今兩眼凹陷,皮膚蠟黃,哪還有壽宴時光彩照人的風韻?

她側躺著,並沒有睡著,眼淚從那凹陷的兩個眼窩中無聲地淌落,消失在大紅色繡著金黃色飛鳳的迎枕上,隻留下一灘深色的印記。

“娘娘!”黎月捂嘴痛哭。

貴妃之位在如今的後宮雖是一人獨大,可樊貴妃總覺得以她的身份做那中宮之主也使得,所以獨愛那些鳳凰牡丹等皇後才用得的物件,彼時有七王爺做後盾,皇帝也偏愛,並沒有過多指責。

樊貴妃此時聽到心腹婢女壓抑的哭聲,想到近日不堪的處境,更覺悲從心來,主仆倆哭做了一團。

哭了一陣,黎月想到那碗得之不易的燕窩,忙不迭止了哭,扶著樊貴妃坐了起來,又拿來蓬鬆的靠枕給她靠著,這才端了碗送到她跟前:“人是鐵,飯是鋼,娘娘好歹也要吃些,吃了身體也就好了。”

樊貴妃這病生得奇怪,既不痛也不癢的,就是覺得疲憊異常,先時還隻是嗜睡,過了幾日竟連床也下不了了,身子軟綿無力,手腳更像是沒了知覺,抬都抬不起來。

李太醫、洪太醫、胡太醫,太醫院的人瞧了個遍,都沒診出是啥毛病,最後隻說“憂思過重,要放寬心,好好將養著”,便完了事。

憂思過重,不是昭告其她嬪妃,她風光得勢了十幾載,一朝不如意,便想不開嗎?樊貴妃氣得頭腦發暈,又恐太醫院的人看得不盡心,便囑了黎月悄悄從民間找了杏林高手來瞧病,可得出的結論竟一樣,也沒看出個子醜寅卯來。

憂思過重能不利於行嗎?

樊貴妃心頭煩悶,脾氣也越發見長,與平時和煦待人的模樣竟判若兩人。故貴妃宮兩個做事不盡心的宮人,不幸被她逮到杖斃之後,這些人隱隱有些離心。

看著清湯寡水的燕窩粥,樊貴妃麵色一陣陰晴不定,最後不知想到了什麽,還是就著黎月的手,忍著胃部不適,一口一口吃了個精光。

坐著實在太費力,她又讓黎月伺候她躺下,想到樊家,她問道:“父親可有來信?”

黎月聽了給她擦臉的手便是一頓,家主何曾有隻言片語傳來?怕是要放棄這個女兒了。於是笑道:“最近天熱,怕是送信的人耽擱了,娘娘耐著性子再等上兩日,很快就到了。”

她本是好意,可是樊貴妃從小冰雪聰明,何曾會被她三言兩語欺瞞過去?竟是使出渾身的氣力一把抓住黎月的手,惡狠狠地說道:“樊家有專門送信的信鴿,何懼天熱?連你也騙本宮!你要知道入了宮,你的生死就操縱在了本宮手上,本宮

好,你才好,本宮過得不如意,你也休想有好果子吃!”

那枯瘦的手,抓在黎月略顯豐腴的腕上,竟讓她咯得生疼,且也為她大變的性情心驚。溫柔良善是主子在宮中的偽裝,可主子待自己卻是一直實心實意的,何曾講過如此威脅的話?

想到白芳被打得血肉模糊,死之前仍睜著無法瞑目的大眼,黎月一陣惡寒,忍住傷懷,連忙跪下表明忠心,也不敢再欺瞞,一五一十稟道:“奴婢連去了五封信,家主竟是一封也沒回,不僅如此,奴婢遣人去樊家在陵城的鋪子打聽,說是家主已擇了八小姐,慕容家的老爺也看過同意了,不日便會送進宮來陪伴娘娘。”

樊貴妃聽了忍不住“呸”了一聲,粗魯地罵道:“樊思茹那個賤蹄子憑什麽和本宮做姐妹?不過是仗著她那狐媚子的姨娘有幾分姿色,這才在樊家有一席之地罷了!”

黎月靜默不語,八小姐的親娘霍姨娘雖出身小戶,可現在卻是家主的心頭好,八小姐跟著也是水漲船高,而家主夫人因為善妒,早兩年便被家主厭棄了,如今主子失勢,家主便把她管中饋之職都奪了,如今在樊家也不過形同虛設罷了。

當然這些話黎月是不敢說的,她略有些擔憂道:“樊家一向依附慕容家,現在慕容老爺既然已同意了,八小姐入宮勢必能成,到時候咱們怎麽辦?”

先太後慕容燕在慕容家還不是個不得寵的庶小姐,宇文謹未得勢時,慕容老爺子還未給他這個外孫多少關愛,也是到了如今,這才討好他起來,整個慕容家都圍著他轉。慕容老爺子肯低頭,宇文謹還不一定願意搭理他!

樊貴妃詭笑道:“樊家和慕容家是前朝世家,被宇文皇族打壓得很了,便想著攀附一條高枝,好在朝中分得一杯羹,他們也不想想,阿瑾再如何也是姓宇文,怎會由著他們胡來?況且先皇後死時,慕容老爺子並未幫這個女兒出頭,反倒是母親在閨中時,曾給先太後許多幫助,阿瑾必不會不管本宮。”

黎月心頭一歎,暗道主子還沒看清現在的行勢,如今就是七王爺容不下她啊,誰讓她吃了雄心豹子膽去動夏小姐呢?當初陳皇後便是動了先太子妃,那可是死狀淒慘啊!

人都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主子喜愛七王爺不假,卻更愛權利,削減了腦袋獲得了聖寵,成了人上人,又肖想起那勞什子的愛情起來,百般逼迫七王爺不成,便利用皇帝來對付他,弄得兩邊都不討好,如今舉步維艱。

樊貴妃又道:“樊思茹那個賤丫頭不足為懼,就算入了宮,本宮也是壓她一頭,再說本宮在宮中經營多年,人脈必不可少,她就是打馬追都追不上。”

黎月卻是不以為然,七王爺雖沒有同意慕容家的決定,但也沒反對,慕容家好歹是他的母家,他不會太過為難才是。八小姐雖是庶女,可得家主全力支持,人更是比主子年輕,而主子入了宮,沒少幫襯著夫人打壓她們母女,八小姐入了宮,恐怕第一個欲置主子死地的便是她,而不是閔賢妃。

她正想著,卻聽到樊貴妃話鋒一轉:“如今最要緊的便是夏莫然那個賤人!”

黎月一驚,想到正是樊貴妃暗中對付夏小姐,才最終導致七王爺與她離心,顧不得自己還跪著,忙道:“娘娘你想做什麽?”可千萬別是她想的那樣啊!

黎月質問的語氣,樊貴妃雖不悅地皺了眉頭,但想到還要依靠她跑腿,這才堪堪忍住道:“本宮成如今這番模樣,全都敗她所賜,皇上居然還想封她為皇後,壓本宮一頭,本宮絕對不允!”

黎月忙道:“不是最後也沒成麽?隻說進來做禦書房女官。”

“你懂什麽?”樊貴妃斥責道,“皇帝那人本宮最是了解,他想做的事必定會做到,禦書房女官不過是第一步罷了,等把人弄進來,還有什麽事不成的?”

“她成了皇帝的人,七王爺必定會嫌棄她,那不是更好嗎?”黎月問道。

樊貴妃陰笑了兩聲,不答反道:“隻有她不幹淨了,皇帝才會歇了封她做皇貴妃或是皇後的心思,阿瑾也才會徹底厭棄她,七王妃或是皇後,本宮一個都不能讓她如意!”

說到底,她不過是見不得夏莫然比她好罷了。黎月無言以對。

“你這孩子,一直跪著做什麽?快起來。”樊貴妃似是剛看到黎月跪著,吃力地去拉她,待黎月起了身,便又道:“你去凡寧宮叫夏玉然想法子讓夏莫然進宮一趟,順便也給六皇子去封信,就說本宮要見他。”

黎月驚道:“娘娘,夏三小姐不久要和親赤夷了,而六皇子一向與七王爺不對付,您還是別招惹他為妙!”

見她三番兩次阻撓自己,樊貴妃怒喝道:“叫你去就去,不去的話你給本宮滾到暴室去待一輩子吧!”

聽到“暴室”兩字,黎月心驚,隻能無奈地轉身離去。

獨留樊貴妃半躺在床上,得意而又詭譎地笑著。

夏玉然必定不甘嫁給老夷王做個小妾,以六皇子為餌,她定會欣然同意自己的決定,就像當初她拋出了一個太子側妃之位,夏玉然忙不迭便應了。聽說夏莫然跟江陽侯府的小姐感情很是要好,不知道馮嫣和夏玉然同時成為六皇子的妾,誰的本事更大一些。

而夏莫然,既然敢阻她的道,那就下地獄去吧!

被樊貴妃惦念著的人,正氣衝衝地從密道回了梅園。

見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芝晴仔細端詳了夏莫然一番,發現她狀況還好,一顆心這才落了地,笑道:“小姐起來得正好,表小姐來了。”

說著,便聽到了馮嫣的聲音:“四表姐,好好的你怎麽病了?姨母也病了。”

馮嫣性子純直,夏莫然受傷的事並沒有告知於她。

“老毛病了,躺躺就沒事了。”夏莫然笑道,拉了馮嫣的手,“快進來,外麵熱。”

馮嫣就勢進了屋,屋裏四角都放了冰塊,讓她一陣舒爽。像這樣子熱的天,她在家裏的屋中也隻得一塊冰,聊勝於無,根本起不了什麽作用。來了夏侯府,姨母雖不曾虧待了她,可她到底是客,也不敢奢求太多,不像四表姐,外麵有營生,日子過得愜意又舒暢,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

夏莫然對她欣羨的目光當作沒看見,問道:“找我什麽事?”江陽侯夫人不太喜歡她,便拘著女兒也不準來梅園,馮嫣有事一般都讓秋兒遞個口信,今日上門定是有重要的事。

聽到她問,馮嫣有些害羞地垂了臉,倒是一旁的秋兒心直口快道:“我們小姐過幾日就要去六皇子府了。”

馮嫣帶了丫頭來了陵城便水土不服病倒了,好了之後老夫人見她也沒有服侍的心,便做主遣了她回去,卻把秋兒正式給了馮嫣。

“恭喜表小姐!”芝玉芝虹等幾個紛紛上前來道賀,馮嫣紅著臉讓秋兒打賞,隻是三分的銀錁子,但幾人眼都沒眨全接了。

夏莫然由著幾個丫頭鬧,她把馮嫣拉到屋裏邊坐下,隱晦地問道:“出嫁的東西準備得怎樣了?”

雖是攀上了六皇子,但到底是妾,娘家不能當做正經的親戚來走動,況且又違背了馮老夫人的意願,馮家必定不會管這檔子事。

馮嫣“唰”一下,臉漲得通紅。

夏莫然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用不好意思:“雖說側室沒有私產,但這關係到你以後在六皇子府的地位,且打賞下人什麽的都要錢。”

馮嫣聽罷便呐呐地回道:“姨母給了我五千兩銀子,六皇子他……也給我送了一萬兩銀子過來。”

側妃拋頭露麵做生意不好,給銀票最實際最方便。

這個六皇子,不僅不在意陰無跡的事,反而處處討好馮嫣,像是真心喜愛上了她。

夏莫然目光微閃,笑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隻紅色繡鴛鴦的荷包,裏麵有兩萬兩的銀票,塞進她手中道:“這是我早就準備好的,你別跟我客氣,你也知道我在陵城的三間鋪子便極為賺錢,這陣子還和商家商量著在葉城開分鋪。”

馮嫣道謝著收下了,提到商家,她便有些欲言又止。老夫人已托了媒人上穆家提親了,日子定在明年年中,穆銘煙最近都關在家裏繡嫁衣,而夏之然的情緒卻很不好,跟老夫人大大小小鬧了好幾場。

對於夏之然,夏莫然表示愛莫能助,不管是什麽情況,她跟他都不可能,如今連情感不是很靈敏的馮嫣都知道他對自己感情不一般了,也不知穆銘煙知道後會鬧出怎樣的風波來。

夏莫然低低地歎了聲氣,問道:“六皇子府選了什麽日子?”

提到自己的事情,馮嫣又嬌羞起來:“他說想早點把我抬過去,定了下月十八的日子,鎮南王府也同意了。”

想了想,她又道:“跟嚴公子和玉小姐的日子是同一天。”

夏莫然皺了皺眉,覺得挺意外的,她知道玉氏夫婦正在準備玉培珍的嫁妝,但沒想到日子定得這麽急,宣旨的時候宇文奎還說晚幾年成婚也無妨。

看出她的疑惑,馮嫣繼續說道:“我也是聽六皇子說的,這麽著急成親,是嚴家的意思。嚴公子和五皇子去了滸城,嚴大人已連著去了好幾封信催他回來了。”

嚴煜和宇文欽在滸城可並不安分呢,且宇文鐸跟馮嫣講這些做什麽?或者是想透過馮嫣知會宇文謹什麽?

夏莫然收回心思,笑道:“咱們也別說旁人的事了,珍寶齋最近出了幾套新款,其中一款是玉簪花樣的,你喜不喜歡?過兩日我便差人送過來。”

珍寶齋出品,玉簪花式樣,既不壓過正室的風頭,又能震懾下人,對馮嫣來說最好不過了。

馮嫣把頭靠在她肩上,感激道:“四表姐你對我真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