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當年初見,一眼萬年(一)



男子玉冠束發,長身而立,棱角分明的輪廓深刻而剛毅,眉宇間盡顯王者的高貴與威嚴,高挺的鼻梁是那般地巧奪天工。此時唇角勾起一抹慵懶不羈的淺笑,讓人猜不透其中隱含的笑意。一襲墨色錦服,衣擺上繡著大朵大朵的木槿花,極致的黑與妖嬈的紅糾結交纏在一起,張揚而霸道,妖媚且邪氣。

雲徹忽又想起木槿花又名朝開暮落花,朝開暮落,凋零而後絢爛,總是生生不息。如同太陽朝升夕落,如同四季春去秋來,總是溫柔地堅持,從不改變信念。雖經曆磨難卻失誌彌堅。象征著紅火,亦象征著念舊,重情意。雲徹為那花的寓意所觸動,心中一股暖流劃過。

眼前的男子高貴雍容,就像是花中之王牡丹,縱然百花盛開,姹紫嫣紅,它依然是豔冠群芳的花王,華貴大氣,威嚴天成。眼前的男子高貴地不似凡人,反觀她自己,邋遢落魄的模樣,竟是卑微如塵。雲徹第一次生出卑微之感,不禁心下苦笑,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可疑的紅暈,微微側過頭顱,不再去看男子。

“這裏交給本殿了,你們繼續找。昨晚闖入邊境之人也受了傷,定然跑不遠的。”男子直接下了命令,眾人應一聲“是”便盡數離開了。唯獨留下雲徹與男子相對而立,雲徹心下忐忑,依舊低垂著眸子不敢去看男子。

男子微眯了眸子看著雲徹,眸光不明。雲徹隱隱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心下生出一種危險之感。不同於星闌給雲徹陰戾的感覺,讓人毛骨悚然;男子給雲徹的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是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若為友,必是一大助力;若為敵,則是強勁的對手。雲徹頓時生出一種想要逃離的感覺,男子的目光過於緊迫,讓她極為不適。

“你會彈琴?”男子的目光越過雲徹,看向了雲徹身後的琴。

雲徹很想否認,立即送走他。可是直覺告訴她不能夠那樣做,便應了聲“是的”。

“彈一首聽聽如何?”男子始終擎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話問出了口,卻並沒有等待雲徹回答,又徑自道,“《梅花三弄》,如何?”

男子懂得話一出口雲徹的臉色刷地又白了一分,如遭霜擊。

她還記得那個被精心安排的雪日梅景,就是這一首曲子讓她陷入了萬劫不複之地。還有那為討自己歡心而大老遠地花費人力物力移植來的滿園綠梅,當時自己還傻乎乎地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為了那人,她失了自己,最終落得家破人亡。

封存在記憶深處的那些痛心疾首開閘的洪水般凶猛地湧入腦海,雲徹忽而有些承受不住。心口撕裂般的疼痛讓她窒息,心底的悲涼漸漸彌漫全身。眼底燃氣了熊熊怒火,恨意在心底裏發了芽。一滴混濁的淚水自眼角流出,雲徹趕忙低下了頭掩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改剛才的純真懵懂,淡漠而疏離地道:“民女粗鄙之人,不懂得如此高雅之曲。”

“彈個你會的吧!”好似沒有發現雲徹的異樣,男子仍笑得慵懶不羈,隨意地靠著牆壁,整個人顯得邪魅惑人。

雲徹腦中有些恍惚,坐在琴旁,她依稀還記得當初在那人的蠱惑下犯傻許下的諾言。她說:“阿譞,我不求做你的唯一,隻求能夠做那個最特別的,亦妻子亦朋友,伴你一生一世。”當時真的太傻了,她怎麽能夠忘掉娘親的教訓,忘掉一直夢想的普通人的幸福——一生一世一雙人呢?

隻可惜,事已至此,再說什麽都無濟於事了。

雲徹端坐在琴旁,輕撫琴弦,隨口吟道: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蹄。

願得一人心,白頭不分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徒徒。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一曲《白頭吟》,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哀婉淒絕。雲徹淚水盈眶,滿麵淒楚,唇角盡是嘲諷之色。

曾幾何時,那人笑意溫軟動人,滿心滿眼的寵溺之情,信誓旦旦地承諾道,“澈兒,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今生有你一人足矣。”

曾幾何時,那人神情溫軟地看著她,眼中滿是憧憬之色,“朝中若是不容,你我閑雲野鶴,豈不逍遙自在。”

可是,轉頭他便娶了側妃,而後假情假意地懺悔道,“澈兒,我身為太子,有些事情實在是無能為力。我能做的就是將太子妃的位置永遠留給你,相信我,這一生,我隻寵你一人。”

回想昨日,恍如夢境,一旦夢醒,支離破碎。原來,一切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人們說,對於情人之間的寒盟背信老天爺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嗬,不過是借口罷了,終究還是沒有愛上吧?又或者說,愛到底是什麽呢?

男子微微有些詫異,雲徹悲戚至此,她身上滔天的恨意一時間鋪天蓋地而來,浸入肺腑,融入骨髓,令人窒息。

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以審視的目光重新打量起了雲徹,隻見那女子端坐在琴旁,一曲罷了手仍未離開琴弦,微垂了眸子斂去了所有的情緒,隻有眼角的淚痕泄露了內心的掙紮。眼前的雲徹雖一身粗布麻衣卻依然優雅高貴,仿若端坐在雲間,俯瞰眾生。

隻覺得這樣的雲徹似乎異樣地孤獨,仿佛孤寂了千年,固守著心中的傷痛,任其發炎、潰爛,仍談笑自如,淡看人世。她無疑是矛盾的:明明受傷,明明不再相信,卻還盼望著,期許著;明明不在乎,仍死死地守著,隻為認定的那個人。

男子的心中忽而產生一種共鳴,比之第一眼見到雲徹時更甚。不是第一眼看到雲徹時那由心底散發出的悲涼之感,那種純粹的愛,純粹的恨,純粹的冷情,純粹的摯愛,純粹地仿佛是溫養靈魂的良劑;而是一種靈魂的契合,比之雙生子更為默契。

“徹兒琴藝甚佳,不知師承於何人?”男子笑意愈深,目光灼灼。好似隨口問出的一句話,沒有任何的深意。

“我娘。”又一個自來熟的,但是不比星闌的那種別有深意的挑釁,男子慵懶隨意的語氣雖不能讓雲徹接受這個稱呼,但並不那麽讓雲徹討厭。畢竟,也沒有拒絕的機會。

“雲夫人教出了一個好女兒。”男子淺淺一笑,笑意愈發慵懶。

“民女獻醜了。”雲徹對於男子的話不置可否,暗自在心中想道:若是娘親真的要爭個高低的話,恐怕四國乃至天下都沒有人能出其右。隻可惜,娘親的才情隻為一人敬獻,最終卻落得一個生無可戀!

男子不再多說,徑自來到琴旁坐下,輕撫琴弦,吟道:

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

願言追昔愛,情款感四時。

美人在雲端,天路隔無期。

夜光照玄陰,長歎戀所思。

誰謂我無憂?積念發狂癡。

一曲作罷,男子深深地看向了雲徹。雲徹仍沉浸在他的琴聲裏,明明是哀切癡怨的調兒,在他手中卻彈出了悠遠深邃的意境,隱隱還有些欣喜與慶幸。

“愛癡成狂”,愛竟如此深了麽?那麽高貴地不似凡人的人竟然也會有愛的如此深切的人麽?那個女子必然是天上人間絕無僅有吧!雖然她今生今世不再奢求那般純真美好的愛戀,可是依然相信它的存在,依然希望有人能夠去實現,況且又是那個將她襯地卑微如塵的男子,怎麽能不期待呢?

“雲徹,對麽?我記住了。”男子臨走前無比鄭重地像雲徹核實了一遍。雲徹一頭霧水,不過也沒有細究。天下何其小,又何其大,再度相遇的機會何其渺茫!況且又不是一個國家的人。這裏是九牧,四國聯盟之一的成員國沒錯,可她雲徹隻不過是個過客。

不過,雲徹仍是覺得奇怪,莫非他真的不懷疑是自己與那私闖邊境的人勾結或是見過麽?畢竟她一個弱女子獨自生活在密林中本就不尋常,況且這地方若不是這樣一場徹底的盤查是發現不了的。

或者是自己表現地真的很無辜麽?她從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樣好的演技!又或者是欲擒故縱的把戲?真是讓人傷透腦筋!男子的做法讓她實在是摸不著頭腦。一個神出鬼沒、喜怒無常的星闌已經夠讓她焦頭爛額地應對了,現如今又一個禹甸七皇子對她說:“雲徹,是麽?我記住了。”這句話到底有著怎樣的含義呢?挑釁麽?堂堂一國皇子,應該不會這樣做的吧?

不過,實在想不通雲徹便不再多想了,隻要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了,那麽又有什麽值得畏懼呢?

雲蓯跟雲蓉從城裏回來的時候已經入夜了,寒風肆無忌憚地撩亂了她們精致的裝扮,呼吸都有些凝滯,入得林中方才覺得好了些。

雲徹接過她們帶回來的草藥,讓她們去歇下了方才下廚房將藥熬成了藥汁,端著下了密室。

這幾日雲徹在藥中加了特殊的成分,能夠讓他昏睡些時間。所以男子依然還在昏迷,擦拭了血汙露出的麵容清秀雋永,映著跳躍的燭光,顯得高貴而迷人了。

三日了,再也沒有士兵來打擾她們,仿佛那天的事情隻是一個無所謂的插曲一般。

在男子醒來之前,雲徹三人合力把他抬出了密室,安置在一間普通的房間裏。紅紅的炭火映著屋子裏暖暖的,雖然男子三日來一直昏迷著,但恢複的還是不錯的。

這天雲徹收了功已是深夜了,雲蓯跟雲蓉說服不了她,也隻得任由她去了。她本想立即睡覺的,可是今夜無風,又異樣地幹冷,她喜歡地緊。便從屋子裏抓了玉簫出來,倚在院外的牆上吹了起來。

今夜清冷孤寂,濃重的黑暗將她重重包裹著,連心都止不住戰栗起來了。

微風漸起,樹葉沙沙作響;轉而風大,卷起漫天飛石。風成刃,戰馬嘶鳴,刀戟相接……呐喊聲,嘶鳴聲,哀嚎聲此起彼伏,仿佛成了人間煉獄……突然簫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畫麵刹那間支離破碎。記憶泉湧而來,雲徹已出了一身冷汗,手捂住心髒,身子瑟縮著,麵色鐵青,整

個人陷入了冰冷的絕望之中。

男子半夜驚醒便聽到了簫聲,循聲找去時就看到那女子蜷縮在牆角,仿佛一個無助的孩子,瑟瑟發抖,嚶嚶啼哭著。心下有些不忍,也有些詫異。聽女子的簫聲倒像是狼族的不傳之密——音殺。他早些年曾有幸聽到過一次,很是精妙。很多人都想要參透其中精妙,可是很少有人能夠悟得其中三昧。現在他又一次聽到了,而且是出自一個顯然柔弱可憐的女子之口,而且絲毫沒有有內力的跡象,這讓他十分不解,“奇怪,一個沒有內力的人竟然在這裏練習音殺……”

男子的話一出口,女子猛然從絕望中驚醒,抬起頭警惕地看向男子,全身戒備。

清冷的月光映照著女子慘白的麵容,顯得愈發蒼白可怖,仿若地獄中的惡鬼,帶著無盡的陰戾黑暗而來。男子猛地一個戰栗,頓了下心神方才細細地打量起了女子,是十三四歲的年紀,清秀俊朗的眉目,高挺的鼻梁,岑冷的薄唇,女子生得倒是極好,隻是太過於清瘦了。

男子頓時心生警惕,猛然後退一步,待確定是安全範圍了之後才問質問道:“你是誰?”

雲徹微微鬆了一口氣,站直了身子,淡然地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救了你。”

男子猛然想起自己暈倒前的那一幕,頓時冷笑了起來:“是你,救了我嗎?”

雲徹正要說話,男子的肚子卻突然“咕嚕”一聲,兩個人當時都愣住了。

男子有些窘迫,雲徹忽然輕笑起來,道:“你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是該餓了。”說著便繞過男子向前走去,“回屋吧,一會兒我會將飯菜送過去的。”

男子有些狐疑地看著雲徹,可是雲徹並沒有意願給他任何解釋,隻淡淡一聲:“我既然救了你,又何必害你?”

男子想想也是這個理,便沒有再說什麽。剛要轉身回去,不知哪扇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他立即警惕起來,卻隻見兩個身影出現在了雲徹的身側,恭敬地道:“小姐。”

雲徹輕應了一聲,道:“沒事,隻是那個男人醒了而已。你們回去歇著吧。”

雲蓯跟雲蓉立馬便應下了,好似隻要是雲徹說了她們便無條件服從一樣。男子心下疑惑,再聯想起剛才分明是音殺的調子,似乎雲徹的身份並不簡單,看來他也隻有隨機應變了。

不多時,雲徹跟雲蓉還有雲蓯便端了些飯菜過來。雖然隻是些清淡的小菜和米飯而已,但是對於餓極了的男子來說已經是美味了。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意識到雲徹三人一直在旁邊看著,頓時有些不好意,道:“在下文耀,光耀的耀,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小女子雲徹,透徹的徹。”雲徹輕輕點了點頭,但是心下卻另有思量。揮揮手屏退了雲蓉跟雲蓯,雲徹才道忽然從腰間摸出一塊暖玉來,遞到了男子的麵前。

男子心下一凜,下意識地去摸腰際,可是空空無一物。看著那塊暖玉中間大大的一個“啟”字,直恨不得挖去才好。不過他還是懷著一線希望,雲徹是不認識這東西的,強裝鎮定,男子笑道:“多謝姑娘了。”

然而雲徹卻將手往後一縮,冷笑道:“公子當真以為我是不識貨的嗎?”

男子手下一頓,臉色有些難看。頓時眯了眸子,冷聲道:“你想要怎麽樣?”

“沒有想要怎麽樣,不過是想請公子幫個忙而已,這對於公子來說輕而易舉。”雲徹不動聲色地道。

男子沒有立即回話,危險的眸光落在雲徹的身上,似乎是在思量著些什麽。

“我能夠將你從黑衣殺手手上救下來,而且還躲過了邊境士兵的追查,所以,你在動什麽歪心思之前最好好好地思量一下,什麽——叫做萬無一失。”雲徹渾不在意地道,好似男子在她麵前沒有半絲威脅一樣。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男子的氣息頓時變得危險之極,似乎若是雲徹提了什麽過分的意見便真的要跟她拚個魚死網破一般。

雲徹蹙了蹙眉頭,有些不悅地道:“聽聞勾漠的十一皇子殿下是個至親至孝之人,對待妻子亦十年如一日,不過……”

“你到底想要如何,直說便是!”沒錯,男子就是勾漠的十一皇子文曜,此時聽雲徹這樣說,就知道雲徹定然是對他的情況不說是了然執掌也是略知一二的,心中便另有了思量。

“我不是說過了嗎,隻是想請文公子幫個小忙而已。”雲徹斂去了周身的氣勢,此時淺笑嫣然,倒是和善之至。“若是文公子肯助我一臂之力,他日雲徹自當重謝。”

“重謝?”文曜冷笑,什麽東西他沒有見過,什麽東西他沒有,他倒是不知道還有什麽重謝能夠入得了他的眼的。

“文公子大可不必如此不屑,人生在世,總是需要朋友偶爾幫個忙的。”雲徹說著就將手中的玉佩遞了過去,“朋友之間相互幫個忙,也都不是什麽大事。”

文曜詫異地看著雲徹,沒有立即伸手去接,事實上他不知她這是什麽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