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長大以後,你想幹什麽?”
一天下午,我不知為什麽問起黎樂這個問題,那時候我們正享受著快餐店裏的空調,手中的漢堡,放學時的閑暇時光。
“不算是這個年齡該考慮的問題吧?”黎樂用很好奇的眼神看著我,“你是純粹的指我想幹什麽,還是說我以後能幹什麽?”
“我也不清楚,就是如果讓你選的話,人都有夢想吧。”
“我父母想讓我繼承他們的公司,基本上是出生以來就定下的事情,他們從沒問過我這個問題。”
“所以說我現在就在問你啊。”
“我想做個醫生,那很神奇。因為在我小時候,我指的是比現在更小的時候,我的手骨折過,怎麽都動不了,那種感覺很可怕。然而,在家裏人把我送到醫院以後,那個醫生僅僅輕輕扭動一下就把我的手恢複原樣了,就像是魔術。”
實際上我知道是這個答案,醫生。自從我第一天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他抱著那本近代醫學史的時候。但他不可能當上醫生,黎樂從小體弱多病,手臂要比同齡孩子瘦一圈,體型也偏小,這就是為什麽他父母不送他去大城市讀書,因為他不能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之下。當然,很可能正是因為他的體弱多病讓他對醫學有一種近乎狂熱的崇拜。
你不可能成為醫生。
我不想說出這樣的話,盡管我知道這是事實。
醫生,對他來說一個不算好的理想,卻也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夢想。
他在未來可以當不上醫生,但是我不想親手粉碎他的夢想,既然他對我說出了這個連父母也不知道的秘密,那麽這件事情,也是我與他之間友誼的重要紐帶。我不想他難過,不想他喪失信心,幹脆做個啞巴,一輩子守住這個秘密。
問題可不止一個,他告訴我了一個秘密,我也會還給他一個。
“黎樂,如果你有看透所有人過去的力量,會怎麽辦?”
黎樂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你今天是哪來這麽多奇怪的問題,看了哪一部科幻小說嗎?”
“沒看啦,我好久沒看小說了,就是突然想到就問你一下。”
“這種能力給人的感覺也好怪,就像是能看到別人的回憶一樣。這樣的話你看到了別人的一生,不管是開心還是憂傷,其實也不錯,還能知道好多秘密。但是身邊的人的話,有時候我寧願看不到。”
“為什麽?”
“秘密是很重要的,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別人,就比如有一天我喜歡上了珍妮,可是你跟她在一起了,突然看到我的回憶,我們的友情不就崩裂了嗎?盡管我不會說出口,就是因為我不想傷害我們兩個之間的感情。”
這種情況就跟我麵臨的一樣。
“如果你遇到這種情況呢?”
“都會生氣吧,人之常情。不管是伊萬你,裏昂或者是我,心裏難免會有些難過。如果有這個能力的話,不如去做個心理醫生,是個好路子。我們還是回到夢想這個話題上吧,還稍微正常一點。”
黎樂給了我一個笑容。
“如果有一天我無法完成自己的夢想,你能幫我實現嗎?”
“為什麽?”
“或許能給我一點心裏的安慰吧。”
“好吧,我答應你。”
我與裏昂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跟他最多的交流也僅限於眼神,每當我不自覺看向他時,他的目光也正好與我對視。
默契嗎?
日子在一天天過,我發現我對珍妮的興趣在逐漸減少,裏昂也有挽回我與他之間關係的跡象,可能是因為他實在耐不住孤獨。
我找到一位知心朋友,卻還是會在意裏昂的想法,更不用說裏昂現在失去我,失去一位能交心的朋友,他肯定要比我難受成百上千倍。
我們都想要挽回這段尷尬的關係,沒了對方,自己的生活仿佛失去了顏色。
我承認我有些後悔說出那些話,更有些後悔去聽陸陽的意見。
其實為了友情放棄愛情是錯誤的,那並不偉大,我們都有爭取自己愛情的權利……
的確並不偉大,但是會很讓人難受。
星期五,總是令人孩子們開心的,因為眼前就是周末,意味著自己可以好好睡個懶覺並且從下午開始整整玩上兩天。
如果說上學中的孩子有什麽盼頭的話,拋去寒暑假,周末便是最完美的選擇。
黎樂走在我身邊,我們如同往常一樣回家,出校門之前我還不忘輕輕給陸陽一拳,這個有著大人體型卻擁有小孩般幼稚心靈的損友。
一切看起來很平常,黃昏的金色陽光灑在街道上,是一天裏最讓人感到
愜意的時刻了。
我看見了裏昂,他在馬路對麵一個人抱著籃球,就好像每天放學一樣,想要把珍妮送回家。
裏昂也看見了我,他的眼神好像我們還未吵架時的樣子,嘴巴微張差點喊出來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想要喊我的名字,就好像他知道我也想喊他的名字。
但是我們突然回憶起我們的關係已經不如以往了,眼神也彼此黯淡下來。
他看到我身邊有黎樂,一個能取代他的知心朋友,心裏肯定不好受吧。
我心裏突然有一種報複的快感,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他看透了我內心的想法。
裏昂會過頭去,不願意再看我一眼,反而是看到了珍妮,興致勃勃從馬路對麵走向校門。
我注意到了,那個傻子根本就沒有看車!
“伊萬!”
馬路間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響,裏昂呆坐在地上,手中的籃球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我隻感覺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轉,動彈不得,渾身都沒了力氣。就像是周末賴床時的自己,隻不過孤兒院的床比較柔軟,現在,我躺在一塊堅硬的水泥地上。
我的視線在裏昂身上,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恐懼,可能是因為我手上的血已經流了一地,他真是個小孩,竟然會怕血這種東西。
該死的,被撞倒的是我,可不要說你被嚇傻了啊,裏昂。
一片死寂,我幾乎聽不到聲音,好像有人在拚命呼喊我的名字,第一個衝過來的是陸陽,然後是黎樂,珍妮,班主任,逐漸的,圍在我身邊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的臉好像在扭曲,我讀出了他們的驚恐,可是我卻聽不到他們在喊些什麽,隻是感覺一陣困意襲來。
我分不清那是現實還是夢,我終於能聽到聲音了,是很刺耳的鳴笛聲,救護車的聲音,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聽到。
有人在說話,好像是院長,他在哭,嘴裏不斷念叨著那句口頭禪。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的眼睛好像能看到些光亮,很刺眼,於是我幹脆好好閉上眼休息一番。
夢,這肯定是夢,我夢見我的父親來看我了,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使他看起來已經沒有照片上那股年輕不羈的感覺了。但我還是能一眼認出他,因為神奇的血緣關係嗎?
父親在流淚,但他隻是默默流淚,沒有人發現他來了,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過這裏。
我真想起床問他,問他為什麽要拋下我,我的母親在哪裏,我的家呢,難道每個孩子不都應該有一個家嗎?
我沒有機會問,因為我即便是在夢裏也依然昏迷在病床上,雖然我可以看見東西,卻動不了,說不了話,就連眼睛也沒辦法眨一下。
父親走了。
三天後,我坐在床邊,大口大口吃著那些同學們送來的“慰問品”,我的天,我從未發現住院的感覺也可以如此之好,大口吃著免費的零食喝著飲料,在潔淨的床上看著自己喜歡的書,還有一股很香的消毒水味。
除了頭上和手上的繃帶有些讓自己看起來像木乃伊,其餘的事情還是很開心的嘛。
我跟裏昂重歸於好了,準確的說,在我醒過來之前,裏昂一直守在床邊,一洗以往的形象,哭成了淚人。
“謝謝,對不起。”
是他看見我醒來說的第一句話,前後半句銜接起來其實並不矛盾,他在謝謝我救了他的命,也為當初那段友情斷裂的時光感到抱歉。
他的眼睛紅紅的,來這裏的每個人眼睛都一樣,院長,黎樂,陸陽,班主任,很多同學,就連珍妮也過來看我了。
我感覺珍妮愛上我了,當然,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我已經成為了英雄般的人物,享受著別人崇拜的目光。
除了手上有一道醜陋的傷疤,那是在車禍時留下的“戰利品”。
我在醫院裏呆了三個星期,錯過了期中考試,當然,黎樂和裏昂基本上是天天都會來看我,我們三個的關係不知不覺中好了起來。
“你一個人呆在床上幹什麽呢,伊萬?”
當然,白天大家都在上課的時候,也隻有陸陽能夠請假陪我解解悶了。
“我在思考。”
“思考什麽?”
“思考友情與愛情的價值。”
“為什麽又突然想到這個了?”
“我們都有爭取愛情的權力。”
“你追上珍妮了?”
“不,結束了,我寧願要一個好兄弟。”
陸陽驚訝的看著我,就好像我在車禍時撞壞了腦袋。
“那個女生很可愛,看起來很喜
歡你。”
“不,我主動放棄了,沒了裏昂我會更難過。”
“這就是你為什麽舍命救他的原因吧。”
這一學期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每當太陽落山,我都會一個人呆在孤兒院的角落思考那些問題。
不得不承認,隨著年齡的成長,人麵臨的問題會變得越來越多。
對於珍妮和裏昂,我已經找到了一個明確的答案,對於父母還有我那奇怪的能力,我卻仍然一無所知。
我知道裏昂跟我也有相似的情況出現,但這個秘密,我想要留給自己。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在不經意間觸碰到別人,看到別人的記憶,盡管那對其他人來說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對我,很可能是一天,一星期,或者一個月。
我幾乎天天都在糾結於這些問題上,卻唯獨今天不可以。
今天是很特別的一天。
為什麽?
那得問問我麵前的那個蛋糕。
“生日快樂!伊萬!”
噢,沒錯,今天是我的生日,看看身邊的家夥們,我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受歡迎,車禍時將朋友推開讓我在校內有了點名氣。
已經出院兩個星期,身體恢複的不錯,腦袋上的繃帶也拆開了,除了手臂上留下一小條跟蜈蚣似的難看傷疤之外,我簡直就跟被車撞以前一樣精神。
今夜的月亮很圓,生日會並沒有開太久,應該說是我並不想開太久,於是找了個機會跟呆在廚房裏的院長說一聲,院長就以我剛出院身體需要休息的借口把朋友們都支走了。
結束以後,毛毛細雨就下了起來,我很慶幸讓他們先回家,要是一會雨下大了怎麽辦?
生日,孤兒院內孩子們的生日,大部分是根據入院時間而定的,少部分孤兒,比如我和裏昂,我們兩個的生日是自己真正出生的日子。
我很清楚院長一定知道些什麽,可能他認識我的父母,見過我的父母。他從來沒提過,我也從來沒問過,我們之間就好像在互相裝傻,誰都不願意捅破最後一層窗紙。
今天是很特別的一天。
“伊萬,睡了嗎?”
“沒有。”
“你就跟平時一樣,睡覺都比其他孩子晚。”
院長很會挑時間,我總會在睡覺前偷偷蒙上被子看一會書再睡,這時候,其他孩子早就進入那美妙的夢鄉了。
“你的生日禮物還沒拆呢。”院長指了指床頭的那片“小山”,那是我的生日禮物,第一次收到這麽多。
“我想留到明天再拆。”
“好吧,其實這裏還有一份禮物,是我送給你的。”院長把他手裏的東西交給我。
時間凝固了,院長的手與窗外的雨一同停留在半空中,我不敢呼吸,我怕那輕微的吐氣聲會打破這片沉寂,實際上,我有些害怕接到那個禮物。
我並不想接過,不想收下,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怕這個禮物會打亂我的生活,打亂我現在的一切。
但我還是接了過來,那正是我渴求的東西。
男人很開心的抱著懷裏的寶寶在鏡頭前擺了V字手,臉占據了大半張照片,從沒剃的胡子和淩亂的頭發能看出這個男人的邋遢。懷裏的孩子差不多一兩歲的樣子,正瞪大好奇的眼睛看著鏡頭。
有幾滴水滴在那照片上,我抬頭看看是不是窗戶沒關好,是不是外麵的雨滴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了進來。
但是窗子完美的貼合在牆壁上,沒有一點縫隙,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下意識想要去揉眼睛,卻發現那是我自己的淚。
“你父親,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院長在笑,仿佛能看透我在想什麽。
“他也在這孤兒院裏長大,你們兩個簡直一模一樣,我看著你就像看到他。”
“他……他真的是在這孤兒院裏長大的嗎?”不知不覺,我的聲音哽咽了。
“沒錯,為什麽你在別的床上睡不著,唯獨在這張床上能夠安心睡覺呢,因為這是他以前睡過的床,那時候還是嶄新的,他小時候也會欺負比自己小的孩子,打起架來也不要命。而且,就在不久前,發生了一件讓我差點以為你就是他的事情。”
“是什麽事情呢,院長。”
“你們兩個都舍命救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當初也是那麽幹的,差點把我們都嚇死,當然你把我們也嚇得不輕。”
……
這夜,院長陪我聊了好多關於我父親的事情。我看了看那張照片,將它放在枕頭下,睡在這張曾近屬於父親的床上,仿佛能夠聞到他的味道。
原來,我的父親從未離開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