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鏡危機_第03章 血色黎明(6)
撫仙湖,潛水深度突破三十米。
顧天雲貼著湖底緩緩潛行,湖水仿佛母體黏稠透亮的羊水緊緊包圍他,有種熟悉而強烈的回歸感。
一個黑影聳立在他眼前。
那是一塊覆滿青苔的巨大石碑,傾斜在湖底坍塌的古城廢墟中沉睡不語,清澈湖水像一層神秘的麵紗掩蓋著這片古文明遺跡。石碑在湖底靜默注視著他,沒有碑刻文字的表述,但一種莫名的神靈力量傳遞過來,讓他震撼。
石碑之後的幽藍湖水深處,寧茹的身影漸漸浮現出來,在水中輕輕蕩漾。她的婚紗白裙長擺徐徐展開,搖曳波動在古城廢墟的深水之中,恍如一朵皎潔的睡蓮,盛開在他的世界。
古城怎麽坍塌的?何時陷落在湖水下?這裏曾經繁衍生息著怎樣的古人?是否埋葬著無名建築者的屍骸……顧天雲隔著潛水手套拭去石碑上的青苔淤泥,試圖尋找時光存在的痕跡。以前他做過同樣的動作,那時寧茹還活著,她和他潛到這湖水深處,以石碑為證誓婚。
往昔恍惚重現。
湖水下古城廢墟的幽暗身影神聖不可侵犯。寧茹那長長的裙裾在坍塌的石階後一閃而沒,仿佛一枚消失在水流中的細小貝殼。顧天雲追尋著愛人,穿過坍塌大半的門廊,踩水往前遊動。光線驀黯,唯有幾道粼粼光束透過廢墟的石塊間隙照射下來,湖光微動,他在水底的感覺仿佛飄在半空中的雲端。
幽暗深處湧出無數的人影,熙熙攘攘走在古城的石階,走上通往祭祀塔的朝聖之路。
寧茹的聲音蕩漾在他耳畔。
她說:在遠古時期,人們總是把祭祀場所作為社會的中心,視為精神寄托,神靈的歸宿地。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聚會於此,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祭奠神靈,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收,靈魂不泯不滅。古人相信靈魂永生,生前所有的一切在另一個世界裏也同樣擁有。他們死後追尋祖先那不滅的靈魂的所在地,讓自己的靈魂也得到永生。
聆聽著她輕柔的話語,顧天雲想象著,這座大祭塔的原樣在他腦海中構建起來,清晰而鮮活。
湖底深水處這座曾經氣象宏偉的建築物通體散發出古人類文明的光芒,孕含著無數未知的精神珍寶。他沿著石階往上浮潛,尋找愛人往昔的足跡……轉過石階,在祭塔的幽暗處,寧茹浮在水中靜謐等著他,宛如洛神踏波飄然,聖潔恬靜。
顧天雲關閉潛水燈的照射,小心翼翼地向她遊去,生怕驚醒這個美夢。
這一刻,美麗的她在深水下的神聖之地,穿一襲聖潔的婚紗裙,眼眸灼灼溢滿愛意,等著他為她帶上婚戒。
湖水驀然振蕩,越來越強烈。
這個美好的場景即將破碎。顧天雲快速遊動,想要趕在寧茹消失前拉住她,那怕是隻碰到她的指尖,一縷長發。水波激蕩,光影忽明忽暗,她的顏容在水中晃動。顧天雲迸發出絕望。深水下失去光線,他看不清前方,被越來越濃重的黑暗包圍,像要把他拖拽到無盡的深淵。寧茹就在咫尺之間,但他的手臂沉重,用盡力氣都難於再遊動一下。每次都是這樣,在他快要拉住她的最後一刻,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再也不能牽她的手,再也不能擁抱她。
仿佛看盡顧天雲的靈魂,她在心靈深處與他告別:“我知道,你無時無刻都在想我,希望再見到我,但不能了……天雲,你好好生活,照顧女兒,等她長大,告訴她,說媽媽想她……”
他拚盡全力遊動,試圖抓到點什麽。
“愛你……” 寧茹消失,徹底消失了。
顧天雲激烈掙紮起來,沒法協調自己的動作。呼吸器脫落,加壓氧氣大量泄露,猛烈躥出一連串氣泡。最後一刻,他隻能扯掉負重鉛塊浮上水麵。
陽光刺眼。
他浮在湖麵上咳嗽吐出嗆入肺管的水,脫下潛水手套抹了把臉,但淚水仍然模糊了他的視線。昨日再也無法重現,一切歸於塵埃。他仰頭漂浮在水麵上,直到烈日曬幹臉龐,心底滄桑如水下那塊覆滿青苔的殘石。
良久。他拉出哨子吹動,發出一長一短尖銳的哨音,破開湖上微風遠遠傳遞出去。
一艘橡皮艇從遠至近劃過來。
於鵬貓腰坐在艇上,手握碳素鋼劃槳的手臂肌肉疙瘩凸起。於鵬是他的潛水長,標準的鐵爺們,有著十七年的潛水經曆。橡皮艇靠近。於鵬接過顧天雲遞來的氣瓶,皺眉說:“我被湖管局的人截了。那幫家夥咬定我們超出潛水作業區域,查許可證,又叨念了一通操蛋的湖管規定。聽得爺心煩悶燥。”
“你沒揍人吧?”顧天雲除去潛水裝備,扒著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橡皮艇邊緣翻上艇,平躺下來,隻覺渾身酸麻無力。為保護水下古城遺址,這片湖域被定為禁止潛水區域,他這次違反了湖管局的規定。
“今天釣了條大青魚,心情好,爺懶得抽人。”於鵬叼上一支煙,“再呱嘈,看老子不扒了他們的狗皮,打他娘的臉上像考古發掘現場。”
“我們撤了。”顧天雲勉強笑說:“今天我小囡滿百日請客,你下午來喝酒,圖個熱鬧。”
橡皮艇跳躍在湖麵上,飛馳駛向湖岸。
“愛你,永別了!”顧天雲閉上眼默念。皮艇晃蕩,讓他仿佛身處茫茫大海搖籃中的夢境,水清透綠,他恍然見寧茹在幽暗的湖底守望他遠離的目光,潔白裙擺搖曳在她身後,宛如一朵夜色中的蓮花。
下午,縣醫院病房。
顧天雲遞給小海一根手杖,“走兩步試試,你能行的。”
“謝謝顧叔叔!”小海接過這根輕便的收縮式金屬杆手杖,拄著手杖嚐試著往前走了幾步。他身子有些歪歪斜斜,但還行,一瘸一拐的樣子。
顧天雲點頭說:“很好,像我手下的士兵。郭海同誌,你可以出發去打仗了。”
小海局促說:“我不敢打仗,有同學笑話我是瘸子,我就拿棍子打他們。”顧天雲說:“打人可不是件好事,但有人敢笑話你,叔叔不反對你揍他們,別打太重就行。走吧!小家夥,我們回家。你自己走,叔叔不背你。”
“咋會鼓勵孩子打架?”顧天雲的妹子顧芳埋怨,伸手去抱小海。
“阿姨,我能行。”小海掙脫顧芳的手,努力地一瘸一拐往前走。這孩子挺強,顧芳看著小海瘦小的身子,對顧天雲說:“脾氣性格看起來還有點像你,政委同誌。”
“像他爸……”顧天雲恍惚有些走神,“郭雲山也是個強脾氣,讓寧茹推崇的有血性的男人,虎父無犬子,這小家夥有他爸的樣。”
上車。小海打量著穿軍裝的司機,好奇問:“叔叔,你是*部隊的?”
“你爸跟你說的?”顧天雲皺了皺眉。他所屬船舶重工研究所,駐地在撫仙湖畔的試驗場是國家一級保密單位,小孩子不該多問這事。
“嗯。”小海的神色有些慌張。
這孩子自尊心有點強,語氣稍微重一點,立刻就敏感起來。顧天雲放緩語氣說:“你想不想做潛水員,長大以後?”
“我不能遊泳。”
“為什麽?你可是從小就在湖邊長大的。”
“我爸不讓我遊泳,不準我下水。”小海怯聲說,神色有些怪異,“去年暑假我被淹死了,後來我爸就不讓我下水。”
“淹死了,你這不好好的嗎?”顧芳忍不住糾正說:“是溺水了吧?你爸擔心你,所以才不讓你遊泳。”
小海沒說話,但神色分明不認同顧芳的話,盡管他沒有出聲反駁。
顧芳有些不快,這小孩看起來有點心機沉重,骨子裏的性格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種溫順有禮貌。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就像大人一樣慎言,這不是孩子應該有的個性。雖然不喜歡,顧芳也沒多計較,又說:“遊水也不是一件壞事啊!我兒子比你大三歲半,算是你的大哥哥,他以後就想當潛水員,我從來不反對他遊泳,注意安全就是。往後你想遊了,可以跟他一起去下水,他會劃船,帶你去捉魚。”
“我不遊泳。”小海低聲說:“我聽爸爸的話。”
這孩子真強,顧芳無奈的笑了笑。
顧天雲說:“小海,我們收拾了間房子,什麽都弄好了,你可以單獨住,你怕不怕一個人住?”
“不怕,謝謝叔叔。”
“沒事不要老說謝謝!我們是一家人。”
“嗯。”小海的表情有些低落,忽然說:“叔叔,我想……”他遲疑著。
“你想做什麽?直接說出來,男人不要扭扭捏捏,大方點。”
“我想回家去看看。”小海有些緊張,“我的家。”
顧天雲沉默一會說:“你家的房子抵押給了銀行,包括家裏的東西。”
“什麽是抵押?我家不在了嗎?”
“房子還在,但不是你家了,你爸欠銀行的錢,所以房子用來抵債。”
小海抿了抿嘴。顧天雲說:“別難過,更不要哭,你現在有了新家,以後會好起來的。”小海說低聲說:“我不難過,我想回家看看。”
“嘿,這孩子。”顧芳對顧天雲說:“你跟他講這麽多話,他一句都聽不進去,這不是強了,是死牛脾氣。”
“小李,先去郭家村。”顧天雲吩咐司機,然後對顧芳說:“他隻是想回去看一眼。這孩子比我們想象的要成熟,別以為他什麽都不懂……是不是小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最後一句話他對小海說的。小海點點頭。顧天雲說:“叔叔不喜歡騙人,也不哄小孩,遇到什麽事,我會跟你直接說。可能有些事讓你難受,但你也得接受,因為誰也改變不了事實,做人不能活在謊話裏,要抬頭往前看,明白了嗎?”
“我爸也這樣教我。”小海說。
“那敢情好。”顧天雲微微一笑,“我們有了溝通的基礎,以後啊!遇到什麽事你直接跟叔叔說,不撒謊,也不用不敢說,叔叔當你是個大人,我們就這樣約定了。”
小海點頭笑了笑。顧芳在旁邊看了感覺他是出於禮貌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