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鳳凰變麻雀_第二章 元小侯爺

事情要追溯到今年春天上巳節的時候。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鄴京城中阜城河邊,春風十裏石榴林裏,到處都是行禊禮的男男女女們。其中不乏王公貴族子弟。

京城八大家族中我除了和石家的大公子石簡交好外,其餘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就連石簡,也不是以衛出岫的身份與他交往。所以對於這類大型集會節目我是素來沒有多大興趣的。

本打算隨便散散步就離開,誰知道,在那麽多男男女女人群中,一個不經意的抬頭,就發生了人生中第一次驚鴻一瞥。

那人遠離人群,一個人遺世獨立地背對著我站在河堤邊,穿一件淡青色籠紗罩衣,一把烏發束在腦後,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和那些錦袍玉帶的富家公子們比起來,格外地不一樣。

我正心想這是哪家的公子,他就恰好回過了頭,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看到了我。我隻記得那一瞬間心髒漏跳了兩拍。

鬢如刀裁眉如墨畫,麵若冠玉眼若辰星這些普通的詞都統統拋到腦後。

心裏隻反反複複回響起那一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時節,岸堤柳扶風,春風惹人醉。我麵紗下的老臉頭一次通紅。看他的年紀,頂多不過及冠之年,卻擁有這等豐神迥異的氣質,我想,我大概是心動了。

我行事素來雷厲風行,既然相中了,就一刻不肯耽擱,踏青完了就尾隨到了他家,隻一個上午的功夫就打聽到他姓元名岑。是順寧侯府的獨子。年方二十,尚未娶親。老侯爺在四年前就死了。他早早地侍奉病中的母親,躬為煮糜煉湯藥,旦暮執手問所苦。那叫一個溫柔體貼。

打聽完之後,我便暗自下了決定,我衛出岫就是要嫁這樣的人。

當天晚上,我激動地在我的沉香拔步床上滾來滾去睡不著覺,讓堆錦一遍一遍說床頭故事一樣將他的生平與愛好說與我聽。

越聽越覺得,天降良緣,喜不自勝。

第二天一大早,我破天荒早起,頂著一雙黑眼圈跑到母親的院子裏,對母親說,“我要嫁人。”把我母親嚇了一大跳。

“出岫你怎麽了?”她擔憂地看著我,以為我中風了傻了。

我堅定地,一字一句地重複著:“阿娘,我要嫁人,我要嫁給順寧侯府的小侯爺,元岑。”

一貫從容不迫的母親驚訝了好久,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扭頭對她貼身的宋媽媽道:“將小姐說的這個人查一下,事無巨細報給我。”

我信心滿滿,元岑那樣的家世與相貌,一定會得到母親的認可,說不定還會稱讚我的好眼光。我未來的夫君知道這件事,一定也會歡喜,畢竟我可是京城裏權勢最大的丞相的嫡女。論家世,我敢稱第二,無人敢與我爭第一。

可惜我全都想錯了,母親沒有同意,還強烈地反對,我的未來夫君也沒有歡喜,而是直接拒絕。

“為什麽!?”我頭一次如此驚訝,從小到大,母親對我都是百依百順,就算我要天上的月亮她都會想法子摘下來。

我還記得十歲那年我貪玩掉進水裏,高燒三天沒有醒,她又急又氣,差點把三房和我一起戲水的女兒打死,隻因為她認為是她故意害我。

最後還是老夫人出麵才平息了這場風波。後來我醒了,她抬了黃金去相國寺為佛祖重塑真身,高香燒了七七四十九天。

若說這世上最疼愛我的人,莫過於母親了。可是一向疼我依我的母親居然說這個人不行。

“順寧侯府表麵上是個侯府,可惜隻是個空架子,順寧侯本來就是世襲的爵位,沒什麽大作為,這一代的老侯爺還得罪過聖上,曾在清君側的案子裏試圖包庇罪犯,雖然最後將罪犯交出去了,可那之後聖上心裏就有根刺存在。”

不等她說完我便急急打斷,“可是老侯爺已經死了!我喜歡的人是小侯爺!”

母親看著我,一雙眼分外地清明,她慢慢說:“可是出岫你不知道,小侯爺比老侯爺更不招聖上喜歡。”

“為什麽啊?”

我愣愣地問。雖然對朝堂之事不甚了解,但父親是丞相,我或多或少也知道,這天下的命運,都掌握在那一人手中。他要誰生,誰就能飛黃騰達,他要誰死,那麽九族八輩都得斬得幹幹淨淨。

如果元岑不被那個人喜歡,那麽……意味著,這樁婚事,會帶來很大的阻力。不光是他這輩子永無出頭之日,恐怕阿爹的仕途也會受到影響。

“為什麽?”母親浮起一個很奇怪的笑,她盯著我,說:“這你恐怕得問他自己才知道了。聖上的垂憐他不要,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又去去文試也不去武選,在侯府裏深居簡出,誰也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麽。聖上好幾次想提拔提拔他,居然被他拒絕了。你說,這樣的人,能被聖上喜歡嗎?”

我咋舌:“他怎麽這樣?那我嫁過去豈不是要靠我的嫁妝度日?”

母親似乎有些生氣,用塗了紅丹寇的手點了點我的額頭,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還一口一個嫁給他掛在嘴邊。你可知道,你自己不惜放低身價屈身嫁他,可人家卻不願意娶你!!”

這下我整個人都呆了:“什……什麽?”

母親沒好氣地看著我:“你這個傻丫頭。趁我不在自己做了什麽?以為我不知道?這下好了。整個丞相府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我急了:“什麽?我做了什麽呀?丟什麽臉?”

母親半信半疑地看著我:“不是你昨天看中人家之後請了媒人主動上門說親?”

我幾乎要跳腳:“怎麽會呢!出岫縱容再膽大妄為,也不會才見了人一麵就托人提親呀。你當女兒的禮都白學了麽?”

母親看著我,懷疑地說:“當真?”

我豎起右手:“真的。”

母親緩和了臉色,可是立刻又變得陰沉起來:“我也相信我的岫兒不會做這樣有違常理的事,可是究竟是誰?冒充你。去侯府求親?”

我不關心這件事,雖然我同樣覺得蹊蹺。因為昨天我是自己一個人偷偷跟到順寧侯府的。

我更為關注的是他的態度,我緊張地問母親:“有人冒充我去求親,但是他拒絕了?”

母親臉色難看,我知道對她來說,我就是全天下最好最完美的女兒。在她心裏,我的存在勝過全部。而如今,居然有人質疑這個最好最完美,怎麽能不令她生氣。

“沒錯。那個元岑,問清楚媒人是為你求親後,直接拒絕了。”母親一向高貴優雅端著丞相夫人身份,臉上從來都是得體的笑。但此時她甚至有幾分咬牙切齒:“媒人的嘴當屬世上第一臭!她出門之後,就將順寧侯府小侯爺拒絕了丞相嫡女的求親一事大肆宣揚了一番。如今,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議論。”

究竟議論了些什麽母親沒說,估計是一些對我不利的話,怕說了我會傷心。其實她哪裏知道我這個女兒是最不怕這些口舌之非的人呢?

我臉上帶笑,親昵地挽住母親的手臂:“阿娘,那些人願說,就讓他們說去。反正京城裏說我的人還少麽?”

母親又點了點我的額頭:“你呀你,你就不怕他們說得多了,以後嫁不出去!”

我眼珠一轉,試探性地問:“母親,我不是說了要嫁給元岑嗎?還哪來的以後以後?”

她的動作一下子僵硬了。有幾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出岫。你是認真的?”

我有些小心翼翼,一般母親叫我名字的時候,就說明是事實挺嚴重的了。

“是啊。母親。女兒的確是真心想嫁他的。”

這下母親看著我的眼神變得可怕了,那是她看向府裏惹到她的人的眼神。威嚴極了。

“出岫。阿娘以為你隻不過是隨意說說……而且,那人已經拒絕你了!”

我嘻嘻笑著,試圖緩和氣氛:“拒絕我好呀。我還生怕他是那種一聽到對方是丞相女兒就欣喜若狂要娶我的人呢。他不因為我的身世愛我,我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母親緊緊看住我的眼睛。像在從裏麵辨別某些東西一樣。

她的臉色越來越嚴肅。我也慢慢收起嘻嘻的笑,認真地回望著她。

我要告訴她,這個決定,是我深思熟慮之後而定的。不是玩笑。我衛出岫所要的東西,從來都是誌在必得。這一點,母親比我更清楚。

於是,我們之間似乎在用眼神展開一場較量。誰更堅定,誰就能贏。

片刻之後,母親敗下陣來。她無奈地看著我:“容我再想想。”

我重新露出笑容。複走過去挽住母親的胳膊。

“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母親則憂慮地搖搖頭。

她這一想,就想了整整半個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