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章 敗盡繁華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一輪圓月高掛於空,清冷銀輝遍灑大地。臨近午夜,淄鴻國帝都皇城在一天的歡慶之後逐漸陷入了沉睡,彌漫在空氣裏的紫茼花香隨著呼吸進入人們的夢裏,想必連那夢也鋪上了大片大片雍容華貴的紫色。

九重宮門內,沐燿天負手立於正殿之前,鬢若刀裁眉似漆刷,凜凜之軀不怒自威。一襲黃袍將九五至尊的威嚴襯得淋漓盡致,尊貴傲然讓人不敢直視,而那天生的俊逸五官以及與生俱來的超凡氣質更讓他看起來宛如謫仙——他是王,淄鴻國的王,整個天下的王。

有風拂過,帶來一縷淺淡的紫茼花香,清新淡雅,卻入心入肺。嘴角浮起一抹不著痕跡的淺笑,一閃即逝,瞬間便隨著那紫茼花的香味一起散了。沐燿天突然想到了將沁兒迎娶入宮的那天,她裹著一身繁重的大紅喜袍,一反平日的率真隨性而變得安靜端莊。纖纖十指疊於身前,似是有些緊張,而那絕美嬌顏則掩於鳳冠喜帕之下,讓他恨不得摒棄禮法直接上去一睹佳人風采。

可是,他不行,他是一國之君,自當有一國之君的矜持和風度。所以,他還是等完了繁瑣的禮俗,等完了皇親朝臣的禮賀,然後才拉著她衝向那種滿了紫茼花的宮苑。

嬌人苑,那是他特意為她——僅為那一個她打造的世界。猶記得那也是八月,紫茼花開得最燦爛的時節,那一片一片的紫將所有的一切都渲染成了一個華麗而唯美的夢。他執著她的手,凝視那一臉嬌羞,許下了相伴一生的諾。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說:沁兒,放眼這天下,唯你一人能擔得起這神秘而高貴的紫色,這紫茼花的紫色。

沐燿天已不記得當初沁兒回了句什麽,隻是對那紫茼花下的驚鴻一舞記憶深刻。他清楚的記得沁兒當初是穿著一身紅色,可是事後每每想起來他都覺得沁兒作舞之時應是穿著紫衣紫裙,所以才會連整個人都融進紫茼花海裏了。

回憶漸深,沐燿天自己都沒注意到眼底泄露的眷念和回味,直到身後有腳步聲匆匆傳來。

“稟皇上,蒲儀殿差人來報,沁儀娘娘今夜已現臨盆之跡象,下身滲紅難止,恐有性命之憂。”總管高長守躬身稟告,聲音細長而尖銳,無端的給事態添了幾分焦急。沐燿天眉頭一斂,寬袖一揮旋身趕往蒲儀殿,卻不料沒走幾步就看到太後領著一堆後宮妃子匆匆趕來,氣勢甚是浩蕩。

“好你個奴才,竟敢替蒲儀殿傳話,那妖女也迷了你的心不成?”一身金線鳳袍的太後一走近便摑了高長守一巴掌,頭頂的九龍四鳳冠無言昭示著太後的威嚴,其間穿插的金鈿珠玉隨著這個動作晃了晃,狠狠刺痛了沐燿天的眼。

“奴才知罪,太後饒命。”高長守驚恐的伏地求饒,恐懼將那力道十足的一巴掌帶來的痛感都衝的蕩然無存了。

“你常伴君側卻不思為君分憂,反倒惟那妖女馬首是瞻,我留你何用?倒不如拖出去斬了免得皇上操心。”太後冷眼一掃,殺氣乍現。不過,她並未就此下令,反而轉頭望著一旁的沐燿天。“皇帝,你說可好?”

“母後貴為太後,何必跟一個奴才動氣。”沐燿天望著太後不卑不亢的說道,聲音平靜得聽不出絲毫情緒,深邃的眼眸像是籠了一層濃霧,更是讓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語畢,沐燿天又抬眼掃了一遍太後身後的妃子。“你們如斯深夜不在宮中安寢,反而簇著太後來此截朕,居心何在?”

聽完沐燿天的話,在場妃子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了些惶恐,身為六宮之首的皇後正要答話,卻被太後搶了先。

“這跟她們沒關係,我叫她們來的。”太後不悅的皺眉,賭氣似的不去看麵前的兒子。“皇帝,你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兒?”

“沁兒要生了,我要去看她。”沐燿天堅定的說著,絲毫沒有請示的意味。他已經做了決定,這隻是簡單的知會而已。

“你……你竟然還想著那個妖女?你可知你是一國之君,當以社稷朝綱為重,怎能為了一個妖女……你去哪兒?你給我站住……皇帝……”

太後連連甩手帶跺腳,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可是訓誡之言剛剛開頭,就見那忤逆不孝的兒子大步往外走了。太後始料未及,詫異過後連忙吩咐侍衛上前攔截,可麵對當今聖上,誰敢輕舉妄動?就這樣,沐燿天第一次當了逆子。

生在帝王之家,他從小深諳禮儀仁孝之道,從未敢忤逆太後。她說沁兒無德無能不配立於六宮之首尊於後位,他就隻是納她為妃;她聽信傳言說沁兒乃人魚所變身攜妖氣為亂後宮,他就把她禁足蒲儀殿不得踏出半步。終因一個“孝”字,他負了她一生的情。

蒲儀蒲儀,如蒲草一般低賤,與打入冷宮有何差別?可即便如此,他也知她安然,好歹每年大赦之日也能相見。可如今聽她產子有恙,他如何還能再守著孝道無動於衷?

蒲儀殿,簡易荒涼的園子,久未打理的荒草封了路,再加上隔著老遠才有一樽燈盞,光線極暗,沐燿天摔了一跤,手心擦破了皮,滲出了血,他卻覺不出痛。

本就是冷宮一樣的地方,所配宮人自然也隻有寥寥幾個。沐燿天趕到沁妃平時居住的無名居時,屋外隻有一個小太監焦急的候著,另有一個小丫鬟端著熱水進進出出。小太監見他來了,連忙施禮,沐燿天當即阻止以免擾了屋內的人。

悄悄推開門,沐燿天的腳步有一瞬的凝滯。歸根究底,他對沁兒是有愧的。

意料之外的,房間裏很安靜,異常的安靜。沐燿天走進去,看見穩婆懷中抱著一卷繈褓,正與沁兒的貼身丫鬟魚兒一起跪在床邊,床上躺著他的沁兒,麵如紙色,下身蓋著的被衾卻染上了觸目驚心的紅。

沐燿天突然就明白了什麽。

“沁兒!”坐在床邊,沐燿天執起沁兒的手柔聲喚著,一如成親當日在嬌人苑那般深情。

“沁兒,我來看你了,你可聽得見?”在沁兒麵前,沐燿天從不自稱為“朕”,他之於她,就是丈夫,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沁兒,你可調皮了,為何不理我?莫不是怪我來晚了?”沐燿天的聲音不覺已經哽咽,他卻竭力維持著平靜。魚兒瞪了他一眼,負氣走了出去,神情間的淒然與憤怒已顯而易見。穩婆猶豫著看了看沐燿天,也跟著走了出去。木質的門“吱呀”一聲關上了,床上的沁妃似是被人擾了好夢,不悅的蹙了蹙眉頭,跟著幽幽睜眼。

“你來啦。”沁兒虛弱的開口,聲音已沒了往日的清脆。

“想你了,自然就來了。”沐燿天艱難的忍下心中的哀痛,僵硬的揚了揚唇角,作勢就要將她抱起。“來,我帶你去找太醫。”

“別……”沁兒費力的抬手阻止,跟著與沐燿天的手十指交扣在一起。兩兩相望,深情眷念清晰可見。沉默半晌,沁兒這才開口。

“燿天……那院裏的紫茼花,開得可好?”

“你不在,我已有好些時日未去了。要不,我現在帶你去看?”

“現在……夜深了吧,我如何看得見?還記得嗎?你曾說,天下唯我擔得起那紫茼花的紫色,那……若我哪天去了,你可別讓那一院子的花敗了……”

“別說胡話,我現在就帶你去看!”說著,沐燿天當即把沁兒連被抱了起來。“來人,掌燈,移駕嬌人苑。”

那一夜,無數燈籠將整個嬌人苑照得恍若白晝。月光與燈火交織映照下,大片大片高貴豔麗的紫茼花無聲盛開著,比任何一季都燦爛,像是把所有的生命都灌注在了這一晚,為當年的“淄鴻第一美人”編織了最後一個美夢。

第二天,宮人們驚訝的發現,那一院子的紫茼花竟全都敗了,枝葉萎靡,連根都死了。之後,淄鴻國皇帝昭告天下,沁妃難產已逝,胎死腹中。逝前淚落,無任何異樣。

有傳言,說沁妃乃鮫人所變。古有傳說,鮫人善織,淚落成珠。沐燿天這一舉動,無異是讓傳言不攻自破。然而,就在沁妃逝世當夜,淄鴻南邊臨海的三座城池皆在一夜之間被海水淹沒,由於事發突然,三座城僅有寥寥百餘人生還。據幸存者說,他們曾在當夜看到水中隱有怪物,青麵獠牙,人身魚尾,甚是恐怖。但由於沒有證據,人們也就且聽且信,無人在意。

再看皇宮之中,為禍作亂的“妖女”已死,且未留下任何餘孽,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三月之後,皇帝又納了一名妃子,乃沂州首富胡三金之女胡寧鳶,入宮後被冊封為寧妃。

皇帝坐擁後宮三千佳麗,納一妃子本不足為奇,但奇的是,該女子入宮時便已身懷六甲隆腹可見,入宮不足一月便為皇帝誕下一名公主,賜名沐紫凝,封汝寧公主。

麵對所有人的疑問,沐燿天的回答始終如一:寧妃乃他巡視沂州所交,貪杯之後珠胎暗結,納入後宮是為了不讓皇家血脈流落民間。而數月之前,沐燿天確實去過沂州,這一解釋也算是合情合理。

隻是,這一合情合理,落在有心人眼裏就變了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