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8章
紫顏剛想回答,遠遠聽到一聲噴嚏,姽嫿笑容不減,順手把他拖到樹後。紫顏心知是“珠簾”預警,急忙掩藏好身形。
“姽嫿!姽嫿!”
一個身著銀褐冰梅紋湖羅衣的男子焦急地叫了幾聲,自遠而近走來。姽嫿在樹後甜甜一笑,纖指輕彈,一粒極小的香丸淩空飛射,在那男子身旁不著痕跡地散開。恍若殘紅的霧氣襲上他的兩頰,恰似添了羞顏,那人兩眼一翻倒在地上。
姽嫿像個沒事人似的走出來,看也不看那人,對了紫顏笑道:“話沒說完就有人惹厭。對了,我如肯幫你,你用什麽來換?”
“用一個人的一生。”紫顏篤定地望著她,知道她拒絕不了這個誘惑,“每個來易容的人都有故事,我把它們全說給你聽。”
姽嫿沒想到會是如此交易。看似紫顏小氣,連金銀珠寶也不肯相換,實際卻托付了他的身家性命。主顧的秘密是易容師的命根,既可能成為賴以立足的人脈資儲,也可能是招致凶險的鋒利刀刃。無數的故事,無數的人生,紫顏把獨享的機密與她交換,無疑已將兩人未來的命運牽在了一處。
姽嫿並無野心,多知曉一些秘密不是她最在意的事。紫顏的誠意與決心更令她好奇,千萬人的故事不及得他一個人。或許有一天,他會把最隱秘的事說給她聽,想到能看破這個將來的大師,姽嫿覺得心癢有趣。
眼前這小子,也許明年真能位列十師。姽嫿想到此處,解下腰上懸掛的連珠半臂紋錦囊,掏出一隻墜了錦紅瑪瑙的鏤空銀熏球。紫顏立即嗅到了一絲清幽淡雅的香氣,令人舒眉展目,一時間心境澄明,海闊天空。
“我新製的香,一直沒機緣用它,或許你能用得著。”姽嫿把熏球放在他手中,“它的奇妙處,隻有用時才知道。”
紫顏托著香,心情說不出的平和淡然,離怖離憂,微笑道:“它叫什麽名字?”
姽嫿眨了眨眼,道:“沒起名呢。”看著紫顏彎彎笑眼,眉如新月,遂道,“叫它‘眉嫵’如何?”
眉嫵。千古盈虧休問,歎慢磨玉斧,難補金鏡。紫顏心中默默地想,他的一雙手,到底能修補什麽?青黛色的香靜置在熏球中,等待他的答案。
“從今之後,我將不離你一箭之地。在你未曾神乎其技之前,不會離你而去。”
姽嫿如是承諾。
此後輕紅膩白,步步熏蘭澤。
錦袍男子一眾苦尋不獲,各自頹喪地回到原地。姽嫿腳邊躺著昏迷不醒的樗乙,據說被陷阱中的迷煙傷著,要過幾日方能蘇醒。被姽嫿迷倒的男子莫名發覺他抱了一株老鬆睡著了,醒後狂奔過來,根本不敢提起自己的遭遇。
“這蠢人一點用處也沒有!”錦袍男子嫌惡地瞟了一眼地上的樗乙,隔開丈餘,像是怕沾染他的俗氣。
“如果我沒猜錯,此間並非沉香老人的居處。”姽嫿玩著鬢角一縷長發,心不在焉地分析,“這裏的陷阱粗劣簡陋,一望即知是當地獵戶鋪設,要不加些迷煙,也傷不了人。四處找不到有人住的痕跡,想來野獸捕光,獵戶也跑了。這個家夥……”她踢了踢樗乙,不屑地道,“想是和我們一樣,聽說了沉香老人的行蹤,搶先趕來,可惜本事太低。你們帶他回去,問清他這一路看到些什麽再做打算,這荒郊野嶺的,王爺是何身份,不必屈駕在此。”
那王爺嘿嘿一笑,沉吟道:“可是……如何才能找到沉香老人?”
姽嫿咭咭笑道:“我且在這穀裏多留十天半月,看能否尋到蛛絲馬跡。之後若未向王爺稟告,就是沒找到人。”
“你是要回去了?”王爺隱有怒意,含而不發。他身後幾人均有慶幸之意,一個小小丫頭得到太多寵信,終非善事。眼見她自甘在這幽穀留下,免卻他們奔波辛苦,如何能不喜。
“是。此間事了,我要回去向師父複命。我師父,不願徒弟老是拋頭露麵。”姽嫿低下頭,嘴角轉出一朵淺笑。
聽到姽嫿提及她師父,王爺的臉色稍豫,煩躁地揮手道:“罷了,你留下就留下。哼,我就不信他能躲到哪裏去,任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挖出來!”向身後隨從吩咐了兩句,為姽嫿留了幾袋幹糧和水,不耐煩地命人背了樗乙,率眾離去。
姽嫿伸了個懶腰,咦,不知不覺日當正午,可是幹糧好難下咽。她溜溜的眼珠兒一轉,用腳在地上點了點。雪浪翻飛,地麵冒出一個披了素白絹衣的少年,向她揚手道:“喲,餓了就下來吃東西。”
好玩,姽嫿瞪大眼睛,看紫顏換過衣著妝容,淡月微雲,超然無爭。“你怎知我餓了?”她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像對待熟稔的玩伴,“難道我麵有菜色?”
“紫顏,她是誰?”側側跟在紫顏身後,問完左右四顧,想尋覓鳳笙的影子。
“一個來幫忙的朋友。”紫顏微蹙眉頭。
“我叫姽嫿。”招呼完畢,她朝草頭藤根處望去,輕車熟路地找到入口,一躬身人就不見了。
側側大驚,忙跟了上去,見她一路走到沉香子床前。老人此刻已能下床走動,驀地瞧見姽嫿亦是一怔。香檀如波,曼妙地斜穿整間屋子,沉香子豁然開朗,微笑道:“是蒹葭大師門下?”
“不敢。姽嫿參見沉香大師。”姽嫿作勢要跪拜,膝蓋微彎意思了一下,就被沉香子扶起。
“無須拘禮。聽紫顏說,是你支走了來人。”沉香子頓了頓,澀聲道,“那個……他……果然來了?”
姽嫿知他說的是王爺,偏歪了頭道:“大師說的是誰?”
沉香子的眼掠過側側和紫顏,再看著巧笑嫣然的姽嫿,他竟成了四人中最拘泥的一個,不由把千般煩惱化作坦然一笑。罷了,放下罷了,一旦想通,他溫言道:“令師可好?明年三月,又可以見到她了。”
“不好,我師父一點也不好。大師若是想來年三月見她,恐怕要親去霽天閣。”姽嫿說到這裏,故意隱去了得意,漫不經心地道,“十師會上去的是我這不成材的弟子。”
沉香子難掩驚訝,瞥了一眼鎮定自若的紫顏,猝然覺得衰老是易容無法阻擋的事。他老的不僅是麵容,更是心態,想與人爭短長的心現已枯死,而手中的易容術逐漸退化成了一門手藝。僅僅是一門巧奪天工的手藝,不複有當年的魂魄靈氣。
姽嫿的下一句話更是擊中了他的心事。
“紫顏說,來年三月他想代師出行,我就為了此事留下。如果大師肯成全他,就請早日傾囊相授,不許藏私哦!”
姽嫿的一句話令紫顏俏麵窘紅,頭回像被踩著尾巴的狐狸,求饒地望了沉香子。搗亂的丫頭幸災樂禍,樂嗬嗬作壁上觀,想看此事如何收場。她早就打定主意,要想在穀中長伴紫顏,督促他日進千裏,必須得到沉香子的認可。這事瞞不過去,倒不如說開了,若是沉香子像她師父一般懂得功成身退,該放手時放手,也算成就了紫顏。
側側本在芳心搖簇,想著如何向姽嫿打聽鳳笙的事,聞言一驚,埋怨地瞪紫顏一眼,道:“我爹在養傷,別惹他不高興,十師會不是我們這些小孩子去的地方……”說到這裏又覺詞窮,明明姽嫿亦是同齡。
她心緒不寧,驀地想起與紫顏要好時,任他如何放肆也不會著惱,今次惱他,怕不是轉了心思。想到此處,粉頸一彎,悄然羞紅了臉。紫顏也不辯解,靜立在沉香子身側,像是想得到他的承認。沉香子不回答,凝神在想些什麽,燈光在這一刻盡滅。
黑暗裏氣氛僵持。側側忽然後悔,想到紫顏粲如春容的一張臉,此刻想是灰了,暗暗地又心疼。暫時把鳳笙縹緲的影子從心裏挪出去,側側向了紫顏的方向伸出手。
落了空。是他有意避開了,還是這暗如黑夜的顏色,成了他們之間的牆。
一星光亮在紫顏指上綻放,依舊是他擎了燈火,插到了燈台上。側側眼前仿佛又見早間陷落時他擦亮火折,讓她在驚恐中抓到一根稻草。是紫顏的話,爹爹一定會成全,她期盼地望著沉香子,等他說出讚同的話。
“嘿嘿,地下果然憋氣。”姽嫿打破尷尬,徑自指手畫腳,“墟葬設的機關應該可以還原,就請大師把屋子升上去,見見天日。”
沉香子搖頭道:“沒人有這氣力再拉得動那個石磨,須用藥弄醒那兩匹馬,或是過個三五日,等我身子好了。可惜玄麻湯的解藥用完了……”紫顏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沉香子笑道:“你想到什麽就說,師父不是小氣的人。”他忙道:“那解藥的方子我看過,裏麵的七味藥安神堂裏都有,隻差一味零陵。零陵亦是香料……”
“哈,零陵我有,誰去配藥?”姽嫿斜睨沉香子一眼,掏出一個絲袋,倒出一堆色澤不一的香塊,挑出一塊遞與紫顏,“這是我用零陵做的散香,你拿去和在解藥裏。”
零陵又稱芸香,據說可令人死而複生,香氣異常濃烈。紫顏捏住它,一溜煙往安神堂去了,姽嫿大大咧咧往沉香子的拔步床上一坐,執拗地等著老人的答複。
“不是我不想傳盡一身本事,而是欲速則不達。”沉香子輕撫左手腕上的一道傷疤,神情澹然,“易容一道比製香更凶險,要接觸的藥物太多,乃至使人亂性迷神,並非妄言。我本想好好琢磨他三年,以這孩子的才智,三年後就可成材,五年後必成大器。若是一味求快,短短半年多就讓他出師,是……委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