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章
“等布好了陷阱,讓紫顏守著爹,我去外麵護衛。”側側忽閃著勇毅的雙眼,周身洋溢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氣。
她的雄心壯誌被紫顏伸過的手打消到雲外。他手上抹了厚厚的綠色油膏,不由分說塗抹在她臉上,嬌柔的女兒家頓成了青麵獸。側側尚來不及反抗,紫顏又拖過一套葵綠熟羅衣褲逼她穿上。
“萬一布陷阱時來了敵人,你我不就被發現了?與草木同色,興許能避過一劫。”紫顏笑眯眯地聽從沉香子的指示,一麵改扮一麵忍不住多言,“可惜易容術不能讓你我索性裝成兩棵樹,唉,到底不是神仙法術。”
沉香子道:“誰說易容術不能讓你變成樹?我偏有這個本事,你過來,讓師父我給你畫!”
紫顏調皮地一笑,向沉香子甩了甩手,安撫他道:“我知道,師父的易容術精妙得很,等師父養好了傷,我們別說做一棵樹,就算是當花草蟲泥,我也心甘情願。”
側側想到她通身黃綠,配色難看已極,苦了臉顧不上與他調笑。紫顏手快,不多時已穿上黑綠生紗衣褲,臉上更如長了樹葉,統是綠色,惹得側側哈哈大笑。
沉香子越看越驚異,他隱約得知了紫顏的來曆,這憑空而出的少年,仿佛上天特意推給自己的傳人。不,他必將超越古往今來的任何一位易容師。在他的指尖閃爍朦朧的光芒,如有仙術點活了凡物,旺盛的靈氣抑不住地噴湧而出,讓沉香子滿目皆是耀眼金花。
在正式收下紫顏時,沉香子曾問他:“可知你麵相妖異,不是壽者之相?”本以為這孩子會心驚,不料他莞爾一笑,輕描淡寫地反問:“若是我能為自己改容,會不會活很久?”於是沉香子知道,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此道,易容術本就是人心的術,而紫顏,有一顆不動的心。
“你想改命?天命不可違。師父我雖然為自己易容,這麵皮卻是三十年前那張,並無修改。”
“是以師父會有今日之劫。”少年的話如徐徐的風,波瀾不驚地吹至麵前。
沉香子的心猛地一跳。這少年是誰?一語道破難以掙脫的宿命。沉香子曾卜算過,知道今歲他將有大劫,出行不宜。可是,人總以為自己是能僥幸逃脫的那個。在執著要走的那刻,他甚至刻意遺忘了早前卜算出的不幸。
對天改命。沉香子苦笑,他是易容師,替數不清的人改換過容顏,可他獨獨不信,真的能夠修改了宿命。誠然,上天會受到一時的欺瞞,但過不了多久,會有更嚴厲的命運在不遠處等待。
他知道改變不了。曾經,他看出側側娘親命不久矣,殫精竭慮想救她一命。然而為她換上了年輕的容顏又怎樣?依舊撒手西去,黃葉飄零。他恨隻手不能回天,更恨他知得太多,眼睜睜看她一點點油盡燈枯。
沉香子望著紫顏。他就如孤清的一隻飛鸞,由天上飄然而至,他不明白人間有多少苦難。就由得他親去經曆罷!傳盡這一身的本事,譬如為他多添一對翅膀,看他能飛向怎樣的高處。
一聲尖銳的長嘯打破了沉香子的憂思。紫顏和側側停下了裝扮,聽到嘯聲越來越響,直如十七八人合奏琴瑟,要把山穀震蕩。
“來了!”沉香子麵容一肅,身子微微一顫。他沒想到對方來得如此之急,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他不該回來,既以易容冠絕天下,就該在穀外以易容逃避災禍。心頭電光石火間掠過一個不祥的念頭,為什麽要回來?難道他是想死在這個地方?
嘯聲如隱隱陰雷自遠處衝擊草屋,一波響過一波的聲音令三人鼓膜震動,心神搖簇。
伴隨了嘯聲在林間穿梭的是一個身材肥碩的圓臉胖子,一身睢藍湖縐涼衣迎風飄展,鼓脹得如一麵獵獵作響的酒幌。他個子雖矮,腳下奔得飛快,一步跨過近一丈之遙,整個人騰雲駕霧地自遠而近,眼看就要到達沉香子的居處。
沉香子扯出一個苦笑。他曾費了十年心血為這個家易容,如今不得不用到那一張假麵。而他苦心營造的平靜日子,終於到了盡頭。
“來不及布陷阱了!側兒,你和紫顏一起去,看能不能推動門前的石磨。”說完這句話,沉香子無力地躺在床上,暗恨自己連起床走路的勁力都不複存。
草屋前有個巨大的石磨,直徑比側側伸開兩臂更長,從未磨過東西,野草一溜兒繁茂地生長。側側卷起袖子用力一推,石磨紋絲不動,紫顏袖手旁觀,看她或彎腰或挺胸,使盡千般氣力。
不動如山。石磨就像長在土裏的參天大樹,不耐蚍蜉相撼。沉香子歎息的聲音自屋內傳來:“果然不成?”側側心急火燎,知道這是成敗的關鍵,可紫顏也派不上用場,一時心下沒了法子,難過得直想哭。
這時,紫顏從屋後牽來他那兩匹白馬,拴好了韁繩,輕一揚鞭。大石磨如被雲朵托住,登即喀喀地轉動起來,雜草盡數低頭,被無情地碾作了塵泥。側側揉了揉眼睛,紫顏猛一拉她的手,疾退回屋內。
山崩地裂。側側前腳剛奔進屋,立即眼睜睜看到他們所在的地麵凹陷下去,如一座陸沉的小島直直墜向無底深淵。屋子裏所有的器物酒醉般搖晃,屋外的兩匹駿馬萬分驚恐,焦急地向天嘶鳴,奮疾揚蹄試圖逃離開陷落的土地。但它們下墜得太快,大地驟然張開貪婪的嘴,一眨眼就將它們吞食幹淨。
側側隻覺頭頂一黑,於不知覺中鬆開了紫顏的手,然後渾身一震,膝蓋酸軟跌坐下來。腿側隱隱吃痛,手剛想撐地又被什麽鈍物刺中,弄疼了手心。她聽不見爹爹和紫顏的聲音,隻有兩匹駿馬瘋了般地不住狂叫,踢踏聲近在咫尺,仿佛下一腳就要踩在她身上。
側側忍不住驚惶地尖叫:“爹!”紫顏安然擦亮了火石,朦朧微弱的一團光芒及時安撫了她的慌張。她漸漸鎮定下來,顫巍巍地向紫顏爬過去,是失去氣力還是沒了勇氣,她分不清,隻想盡快地靠近紫顏和那團光亮,這是眼前唯一能讓她安心的事情。
紫顏丟下她走向榻上的沉香子,老人的被褥略顯淩亂,卻完好無損。紫顏移近火石,看到沉香子神智清明的雙眼,當下放心了,問道:“麻藥在哪裏?”沉香子道:“玄麻湯在紗櫥下麵第三個小格!”紫顏折返過去取了麻藥,奔到屋外用手壓住兩匹馬的頭,硬生生灌了進去。白馬停止了嘶叫喘息,奄奄躺倒在屋外。
側側借了紫顏手上的微芒辨認外邊的情形。石磨依稀還在,甚至家門口的那口井……爹的藏庫、書房和藥房一直掩埋在地底,是否爹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側側震撼地凝視不遠處病榻上的爹爹,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她頭一回深深疑惑,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這樣移山倒海的手段,常人想也不敢想,隱居在幽穀裏的爹爹竟能做到。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不是為爹爹的手段,而是為暗處的對頭。如此費盡心機抵擋的會是何樣的敵人,她的臉不由白了。
紫顏伶俐地走回來,經過側側身邊時,頓了頓道:“要扶你起來麽?”她狼狽地搖了搖頭,稍一用力竟能站起來,心頭一片茫然。紫顏見她無恙,徑自走到沉香子麵前,道:“還有菜園子。”
側側聽懂了他的意思,如果屋舍遁入地下,留在外麵的菜園子是最後的破綻。沉香子歎了口氣,道:“外邊什麽也不會有。”紫顏頓時明白,緊繃的臉終於露出稚氣的笑容,道:“不愧是師父!”
他伸手抹去臉上青綠的易容,又拉過側側,細心地為她把之前的妝容卸去。側側全無心思地任他擺弄,滿心是放不下的擔憂。沉香子瞥了眼不知所措的女兒,她就如山野中嬌柔的花,肆虐的風雨奈何不了她,闖入山穀的敵人卻能輕易把她摘去。今次如果沒有紫顏……他不再想下去,警覺地側耳聽了聽,低聲道:“噤聲。那人近了,一個時辰之後再跟我說話。”
紫顏點亮了青釉鏤孔燈,找了一處抱膝坐下,從容地闔上了眼皮。過了一會兒,側側聽到均勻的呼吸聲傳來,他居然睡著了。
沉香子的居處隱形後一盞茶的工夫,矮胖子站在先前草屋所在之處麵色陰沉地張望。剛才,隱約有轟隆的聲響從此間傳來,然而,到了這地方卻是一片無人跡的荒原,死氣沉沉地長著莖蔓相連的野草。
“樗乙求見沉香大師!”矮胖子陰鷙的臉上浮起一絲嘲笑,聲調陡然提高,把這句話遠遠地送出去。響聲震動天地,側側忍不住在地下捂住了耳朵,拚命忍受這震天價的叫囂之聲。
叫了許久無人應答,空穀回音四響,樗乙現出猙獰的表情,死死扯住自己的麵皮,對了空處罵道:“沉香老頭!你不敢出來見我?我是來還你人情的!告訴你,這張臉我不要了,有種你就出來把它收回去!”他狠狠跺著草地發泄胸中的憤懣,每一腳都震得地動,聽得側側揪緊羅衣,在相距兩三丈的地下,坐在紫顏身旁極力忍受。
沉香子緩緩立起身,盤膝而坐運功療傷,爭取到的喘息之機,不能白白讓它流淌過去。
樗乙把麵皮拽得生疼,手上乏了力,想到千裏追蹤至此,憑空失去仇人蹤跡,大怒不已。他徒勞地東西南北縱橫遊走,掠出數裏均不見半個人影,就好像失足入了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