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章

側側再不敢小覷這個少年。

兩人無憂無慮地度著日子,不知世間時日。紫顏修習易容術之快,常讓側側覺得不可思議,隻能嘀咕一聲“妖怪”,平息心頭的震撼。

有一日清晨起身,側側驀地看到她的鏡台前坐了一位絕色少女。聽到側側的動靜,那少女回過頭來,霧靄空溟的笑眼裏,盛了一雙靈動的琉璃珠子,如磁鐵勾住了她的心。一襲妖豔的龍綃繡衣,恰到好處地掩映曼妙的身形,隻見如雲的影子慢慢浮近了,那少女美得叫人心疼的聲音霍地飄進她耳中:“喂--”

雲鬟下的俏麵,赫然有熟悉的眼神。側側依稀覺得該認識這少女,但她仙音般的語聲卻是聞所未聞。恍如睡夢初醒,少女咯咯地笑道:“怎麽,今日不出去玩嗎?”

側側想,一定是遇上了天上的仙女,任由她的玉石之手拉著,往門外走去。她的手好清涼嗬,就像掬了一捧沁涼的泉水,指縫裏絲滑娟柔。側側乖順地與她到了外麵,見她歪了頭,撿起地上的空竹,道:“我們來抖空竹吧!”

側側毫無異議地陪著她,見她神乎其技地把玩空竹,飛騰、掠空、撲展、承接、高懸、疾轉,每個動作匪夷所思,又妙舞翩然,仿佛一不小心會隨空竹飛遁而去。側側忍不住輕呼起來,想,紫顏這小子跑哪裏去了,看不到這般女子,回頭定會抱憾不已。

少女見側側發呆,停下來把空竹遞了過去。側側羞慚地玩了一會兒,見空竹懶散地掉在地上,也就不再堅持。少女撿起空竹,笑道:“其實你的手法都對,就是沒有恒心。”

沒有恒心。側側想到爹爹叫她學的各種技藝,每一樣皆是淺嚐輒止。唯獨織繡像是生來就懂,一學就會,稍許讓爹爹安了心,覺得她並非一無是處地成長。但是她從無迷戀之物,沒有能讓她執著向前的目標,一遇到挫折就輕易放棄。陽阿子伯伯送的這隻空竹,好歹玩了十來天,可她的動作一如初時的青澀。

這短處被爹爹教訓過多回,每次都是耳旁的風,單單從這少女嘴裏說出來,令側側分外愧然。差不多是同齡吧?側側怯怯地問:“姐姐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轉過臉,笑道:“你叫我姐姐?”

“難道是……妹妹?”

直勾勾地盯緊那少女的一顰一笑,等到她笑嗬嗬地道:“我服了你爹的落音丹。”側側突然記起,昨夜跟紫顏說過,爹爹的落音丹分八十一種,無論男女老幼,聲音可隨心改變。

這天仙般的少女竟會是他。

無暇計較他的戲弄,側側恍然記起小時屢屢被爹爹騙過的事實。可這少年僅聽了她的隻言片語,就能如此巧手惑人,她一時驚奇到不能言語。如果他是爹爹的女兒,爹爹也就無須再遠行了吧?

吞下側側遞來的“還音丸”,紫顏恢複了自己的腔調。側側難以置信地目睹他拭去臉上的脂粉膏泥,現出如假包換的男兒身軀。她由震驚慢慢地轉為了崇拜,直覺中甚至懷有一絲畏懼,那嬌豔無匹的容顏一直留在她心底,以致於再次看到紫顏的麵容時,她覺得別有光彩。

那是一種天賦的容光。

紫顏到穀中一個月後,側側像倒空了的玉花羽觴,把所知的一切悉數教完了。她甚至連穀中花草樹木的名目也說盡,而紫顏是無底的漩渦,想要吞噬遇到的所有波浪。她一麵恨自己學識太少,一麵盼爹爹早日歸來。如果是爹爹的話,側側瞥向紫顏狡慧的雙眼,大概能多撐個一年半載,才會叫他把一身絕技照樣摹了去。

沉香子一如側側盼望的歸來了,卻是獨自一人昏倒在穀口,被紫顏吃力地背回了家。那日狂風呼嘯,烏雲在天頂盤旋,山穀失盡了顏色。側側無助地在爹爹的床邊瑟瑟發抖,心情由盛夏轉入嚴冬。

“他是你爹?我未來的師父?”紫顏老練地擦幹沉香子的身子,在他額頭放上濕巾,不緊不慢地在屋裏支起一隻刻花五足爐,拈了幾味藥坐定。

側側茫然地點頭,她從沒想過爹爹會倒下,更別提昏迷不醒。若非紫顏鎮定得猶如撿回一隻白兔般帶回爹爹,她恐怕早已六神無主。眼見他倒了一罐水,把藥丟進去拌了,煮湯似的漫不經心地晃著手中的銀茶匙,側側忍不住問道:“我爹他……你這是什麽藥?”

紫顏若無其事地道:“你爹收集的三十七本醫書我翻完了,這藥就算不能讓他活蹦亂跳,總比不喝強。”側側聽了,竟沒有反駁他的話,默默地點了點頭。

轉眼間水開了,他把火撥弄小,慢慢地熬著藥。過了半個時辰,沉香子服下藥,仍無轉醒的跡象。側側耐不住,睡眼惺忪地貼著床腳困了,紫顏想了想,在她身上披了一件綢衣。

他走出門外,望了晦暗欲雨的山色,輝麗清華的眸中閃過一抹疏狂不馴的傲氣。

次日陰霾盡去,晴空如碧。沉香子睜開眼時,側側在隔壁屋中酣睡正香,紫顏促狹地扮成她的模樣,翠袖珠鈿,輕巧地端了銀盆上前伺候。

沉香子見到女兒,微微一愣,哽咽道:“爹……讓你受苦了。”紫顏也不說話,擰幹了絲巾遞與沉香子。他一怔,神情驟然轉厲,坐起身喝道:“你是誰?”紫顏忙往旁一跳,躲開他劈過的一掌,道:“徒兒拜見師父!”

沉香子的手頓時停住了,盯住這酷似女兒的少年。紫顏用絲巾擦淨了易容,一雙晶瞳毫不怯懦地迎上了沉香子,道:“不過,我是側側代師父所收,須好生拜師才是。”說罷,向沉香子恭敬地叩了三個響頭。

沉香子一字一句地問:“你的易容術是和誰學的?”

“側側。”

沉香子一臉狐疑,“你以為這樣說能騙過我?她自己都沒你的斤兩。”

紫顏委屈地道:“的確是她教我的……還有那些膏粉也是她給的……”

“你拿來用了?洞天齋、安神堂你也都進去了?”沉香子越說越急。

紫顏點頭道:“唔,拂水閣也去了,就是裏麵的醫書教我如何為師父治病的。”說完,他小聲嘀咕了一句,“明明全是地洞……名字倒風雅。”

“臭丫頭給我滾過來!”沉香子忽然中氣十足地大吼了一句。

側側在隔壁屋中驀然驚醒,聽到爹爹發出盛怒的呼喊,膽戰心驚地披了衣,碎步跑進了屋。一聽說紫顏扮成她的樣子,側側也惱了,劈頭就罵:“你個死小子,冒我的名想害我不成?”

紫顏可憐兮兮地道:“我不過是想代你盡些孝道。”輕輕的一句歎息,令沉香子和側側頓感錯怪了他,望了這秋水為眸的眼,不由後悔對他太過嚴厲。

沉香子咳嗽一聲,指了紫顏道:“側兒,你為我找了個徒弟?”側側覷見他的神色轉緩,也想將功補過,連忙趁熱打鐵地道:“是啊,昨日就是他救回爹爹。而且他很聰明,爹爹不是一直想找這樣的人嗎?”

沉香子肅然打量紫顏,少年的靈性他已看得分明,麵相雖妖冶了些,應該是個善意的孩子。偏偏此刻,他毫無收徒之念,易容生涯裏的厄運已糾纏了他多年,他不想再連累清白無辜的子弟。

紫顏卻在這時問:“師父,徒兒想知道,剛才師父如何看出破綻?”孺子可教,沉香子不覺微笑道:“如果是側兒來伺候,定會親手為我拭麵。”紫顏點頭,道:“我見師父已經醒了,故此不敢動手……”

倒是個懂得禮數之人,沉香子想到這裏,對側側道:“你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問他。”

側側退出門去,依稀聽到爹爹問起紫顏的來曆。紫顏低聲說了什麽,她沒有聽清,心中歡喜地猜度,爹爹想是要留下他了。

側側走到屋外。三間草屋宛如沒有生氣的墳,縱然井底裏堆砌了再多的珠寶骨董,亦不過是一座華美之墓。而紫顏是不同的,她想,他像幽穀中默默長出的一株奇花異草,隔一會兒見到,許就換過了盛開的姿容。

但是,她把這奇花挖回了家,異地而植的他會不會枯死?側側猛然一震,她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念頭,她更該關注的是爹爹的傷勢,究竟他在江湖上遇到了什麽事,遇上了什麽人?

年少的側側想不到太多,她是懸崖上一朵搖曳的花,本能地感到了害怕。這時紫顏打開門,手裏捏著一張五色箋,側側定定神,聽他在擦肩而過的一瞬說道:“我去給師父抓藥。”

在沉香子的指點下,紫顏重新為他煎了藥,側側憂慮地倚在爹爹床前聽他吩咐。

“爹從前易容過的人,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派人追殺爹。這裏不曉得能安穩多久,側兒,你記得以前爹教你怎麽挖陷阱的嗎?等爹睡了,你跟紫顏去,多少再在穀裏布上幾個……”沉香子說到此處,吃力地捂了胸口,“爹斷了幾根肋骨,要好生養著,幫不了你們。”

側側顫聲道:“爹是說,壞人會進穀來……殺我們?”沉香子道:“此人位高權重,心胸狹窄,沒想到事隔多年,仍不肯放過我。”想到這裏瞳孔收縮,眼中的悔意一掠而過。側側不能完全明白爹爹的意思,隻知道他招惹了大麻煩,想到外邊不可測的災難,她望著手持羽扇煎藥的紫顏。

弱不禁風的俏模樣,繼承爹爹的易容術是夠了,但說到抗擊外敵,他兩隻手也夠不上她一根手指頭。隻是,為什麽他完全沒有恐懼呢?微笑的唇角更像是勾勒了一抹興奮。隻是,不懂武功的他能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