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章
“想是客官沒留意騎馬時,衣上留了臨街各種香氣。右春坊左氏墨園的墨香,許家鋪子的餅香,還有菱園巷販賣的米粉丸子,含了去年桂花的幽香,巷子口犀皮鋪的漆工,用的石黃和生漆氣味濃烈嗆人。至於融蓮齋新蒸出籠的白饅頭熱騰騰的素樸香氣,就藏在你的袖口。”
那男子終於動容,靜默半晌,回首含笑問眾女:“你們可選好了心愛的香料?”
眾女圍了姽嫿,問她有何妙香可選。姽嫿恢複了老板的作派,言笑晏晏談起生意經。那男子漠然地瀏覽熏香器具,雙眼似斷了發條,險險又要閉攏。雪梅察言觀色,示意眾女趕緊挑選。
采薇指了兩個香盒道:“我要那兩盒……其他的也很好,真是挑花了眼,不若你幫我選。”男子隨意拿了幾盒,像打發玩鬧的孩童,塞在她手裏。眾女見他似有不耐,忙挑了數品香料,找姽嫿結算。那人道:“一並由我付,你們先回去。”采薇仍想留下,被雪梅扯了衣袖,拽出門去。
姽嫿也不阻攔,等閑人退去,引他往裏屋走去。那人半躬了身尾隨,一雙眼轉來轉去,看似漫不經心地打量,隨意的一眼像是搜去了蘼香鋪的精髓,將秘藏的香意納入了心胸。
靜室點塵不生,當中一張戧金填漆矮幾,放了一柄芙蓉石如意,有微茫的淡香飄拂。那人除去靴子,套上香薰過的素襪走了進去。姽嫿施施然跪坐在緙絲繡墊上,取來杯盞倒了兩杯茶,纖指玉腕凝香,鐲上暗香宛轉,茶湯也是雪般顏色。
那人雙眼稍稍撐開,攬盡美色後,又眯成了一線。
“客官想是有特別的話要說。”姽嫿敬上香茶。
“你的道行足夠深嗎?”他抬袖,想從中嗅出姽嫿說過的諸般氣味,神情迷醉蠱惑,視線詭異莫明,仿佛正用意念的刀將她的血肉之軀大卸八塊,仔細洞悉。
姽嫿被浮塵蕩漾的光色環繞,紗衣朦朧閃爍,聞言珠眸一轉,狡黠地笑出聲道:“我為客官燃一丸香如何?借了香氣說話,人也精神。”那人像是祈盼已久,欣然點頭。
姽嫿起身拿來一隻仙嶠煙霞三足小鼎,添香埋火,慢慢燃起香來。那人閉目享受,良久不出聲,竟猜不出香氣是何物匯聚。姽嫿知其心思,道:“熏香本是雅事,客官不必費神猜度香料,安心品鑒即可。”
那人心頭一鬆,嘴上應承著,心下倦意襲來,眼皮兒越發沉了。沒多久,端坐的身子一歪,竟自睡去。
姽嫿走到靜室門口,尹心柔過來相迎,見到那男子恬然入睡的模樣,憂心地問道:“這人是什麽來頭?”姽嫿道:“怪可憐的,從小就沒睡過安生覺。你取那件玉毫繡緞披風來替他蓋上,午時再來叫他。”尹心柔蹙眉道:“他不像好人。”
姽嫿笑看她眉尖憂色,調皮地道:“你呀,早早放下什麽好人壞人的規繩,我們做生意的,單憑看不順眼就拒之門外,買賣可就虧大了。再說,配香的分寸在你我,不賣毒藥給他,怕什麽呢?”
尹心柔喃喃地道:“這可難說。”注視沉睡中的男子,就像一塊擦不去的胎記,總有陰影在眼前晃動。
一個多時辰過去,男子做了個悠長的夢,掠過燈火樓台,終於清醒過來。他驚出一身汗,從未睡得這般踏實香甜,懷了一顆毫無戒備的心。以往他仿佛睡著,心眼始終炯炯睜開,怕漏了絲毫緊要的事。這是什麽地方?他慢慢回想起,從燃盡的香灰裏找到了自己軟弱的證據。
香盡了,夢便醒了。他浮起淡淡笑容,果然是名不虛傳的製香師。如此,他沒有白來一趟。
當姽嫿再度端坐在他麵前,男子換上帶了敬意的笑,鄭重說道:“我要花重金選一款好香,讓人將過往塵煙悉數記起。”
不知怎地,姽嫿從這句平淡的話裏,嗅出了不祥的氣息。
當夜清月朗輝,紫顏獨自出了府,沿了青石板小徑走近蘼香鋪。自北荒返京後不多久,他知會姽嫿歸來,一別經年,終於又可對了門兒守望相助。
仿佛從未離開過鳳簫巷,腳下的每塊石頭都有熟稔的紋路,猶如掌紋斑痕書寫各自命運。足音輕輕在巷子裏回蕩,一聲聲傳遠了,像是因了重逢發出的喟歎,夾雜久別的欣然,玲瓏地響著。
鋪子外的繡燈明麗地燃燒,疏影浮香,映照出紫顏薄薄的身形。已是打烊時分,尹心柔應聲開了門,烈烈的香氣如水銀瀉地,婉轉地貼身過來。
“先生稍坐,師父出去了,很快就回。”她挽了一個花髻,眉宇間少了先前的雍容華貴,添了勁拔爽落的英氣。
將紫顏引至香綰居的內室,紅紗燈罩內燭火緩燒,案上放了隻玉製的香匣子。
“這倒奇了。她約我來,人卻不在。”紫顏踏步進屋,初嗅便欣喜說道,“又配了一道好香。”
尹心柔麵露憂容,將匣子收起,轉身歎道:“這香差了幾味,師父出外搜尋去了。可惜這香不是配給先生的,師父還說,這香千萬莫進紫府,怕有些不吉利。”
“哦?”紫顏笑容不減,輕聞空中曳過的淡淡清香,“你不必過多煩惱,她幾時會害我呢?”挑了張紫檀圍榻舒服地斜倚著,笑眯眯地道,“我在此候她便是。”
“這一年我與師父走了不少地方,霽天閣更是個好去處,若不是先生回京,我們一定不會回來。”尹心柔端來香茗倒與紫顏。
紫顏笑了搖頭,“必定是你流連忘返,姽嫿最怕憋在那裏。對了,蒹葭大師雲遊到了何處?”
“她偶有書信,天南地北的。聽說常去無垢坊,皎鏡大師每年有極品香料供奉。”尹心柔忍俊不禁地道,流露淡淡的豔羨之意。
“你們沒去無垢坊?”紫顏想起卓伊勒,隨口問道。
“師父想和蒹葭師祖較量,故這一年東奔西走,無不在孜孜求香。無垢坊既是師祖的兵糧庫、彈藥房,我家師父自然避而遠之。”
尹心柔與紫顏靜靜閑聊,心底有句感謝未說出口。她曾是深宮裏被鎖的金絲鳥,斷了兩足,折了雙翅,不知天高海闊。紫顏容她寄身姽嫿之側,窺見江湖上別樣風光,霽天閣、無垢坊這般逍遙世外的去處,如今成了她能盡情遨遊之所,沒有比這更絕妙的再世為人。
紫顏端詳她若有所思的臉,問:“你有事瞞我?”
尹心柔想了想,微笑道:“我想起先生騙人的事。”
“哦?”紫顏端起茶抿了一口,“我幾時不騙人,你們倒要小心。”
尹心柔噗哧一笑,“記得先生說過,和傅傳紅是總角之交,後來我問過姽嫿師父,她說你們是十師會前才相識。”
紫顏歎氣,“我這人喜說假話,可惜你們都愛當真。我以為你會親耳聽傅傳紅說出真相……莫非這一年來,姽嫿沒見過他?”
尹心柔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師父的行止,不便透露。”
紫顏掐動晶指,笑道:“偏偏我會神算,知道他倆不但有來往,還時常背後說我閑話。”
眼前掠過一道風,一個清朗的聲音大笑接口,“對極了!誰讓你不來看我?”那人一襲素練衣衫,飄若白雲,正是丹青國手傅傳紅。
紫顏意態疏懶,斜睨了一眼,道:“整日流連宮闈,人也油滑了。”
傅傳紅一把按住他的肩,歡喜地道:“我又不是禦用畫師,應召入宮,終有出來透氣的時候。倒是你上回得罪了太後,叫我很是擔憂。”
紫顏推開他,摸了摸鼻子,嘴角漾出淺笑。尹心柔見兩人相見甚歡,為傅傳紅倒茶後悄然退下。
“姽嫿連你也召來,可見今次無甚好事。”紫顏搖頭歎氣。
傅傳紅不理他抱怨,徑自走到畫壁前觀看一幅山水。香綰居裏多有畫作,一半是他的傑作,這一幅是個半遮麵的仕女,團扇上有蝶飛舞,依稀能聽見美人在扇後的輕笑。
“你仿我的畫,如今有九成肖似。”傅傳紅對了紫顏嘖嘖讚歎。
“誰說是仿你?”紫顏說完大笑,想起曾屢對人說某某畫是傅傳紅的手筆,“說起來,我府裏到處是‘你’的畫作,他日有人問起來,你都要認下為好。”
傅傳紅蹙眉,“你為人易容也就罷了,我的畫還能幫你騙人不成?”
紫顏狡猾地道:“這是仙家妙處,不可多說。你名氣越大,越能唬住尋常人。”
傅傳紅正在喝茶,聞言一口嗆住,咳了數聲。忽地想起一事,正色道:“今日就算她不找你,我也想見你,你可知皇上為什麽沒治你的罪,準你回京?”
“聽說太後病了。”紫顏漠然說道。
“不但如此,你的名聲已傳遍京城,如今天下易容師,莫不以贏過你為敲門磚。”傅傳紅一臉苦色,替紫顏發愁道,“你清閑不了幾日,也許回府就會有人上門挑戰。”
“那又如何?”紫顏愜意地抿了一口茶。
“據說太後時昏時醒,醒時常喃喃自語‘易容師’三字,禦醫束手無策。幾十日下來,皇上食不知味,病急亂投醫,想宣召天下易容師進宮。後來英公公提起你來,皇上就說,既然此人如此了得,不如以他為準,贏過他就可入宮麵聖,到禦前救治太後。”
紫顏失笑道:“這算什麽狗屁法子?”
當時傅傳紅隻想到,這是能讓紫顏早日回京之法,如今細細推敲,皇帝救母心切,必會允那些易容師接連找紫顏比試。如此一來,太後病體一日未愈,紫顏就要多受一日騷擾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