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8章

他有點奇怪,生死關頭,自己怎麽還有心思想這個,嚇傻了吧?

那柄劍微微往上挑了一下,迫得他不得不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襲精致的白色勁衣。

這是個秀氣挺拔的年輕人,居高臨下地站在太湖石上,悠閑從容,卻有著不怒而威的震懾力。

那身雪般清冷的白衣青靴,在衝天火光構成的紅色背景裏,耀眼如烈陽。

雪和太陽,那麽矛盾的兩種東西,居然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如此和諧並存……

靠!這丫的是誰啊?跟那幫黑衣人是不是一夥的啊?少年有些糊塗,情不自禁地伸手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一點。

那口劍又微微在少年的下巴拍了一下,少年無奈,隻得就勢把兩隻手高高舉起,做出投降狀,然後慢慢地爬出了洞口。

那個白衣人看清了他的形貌,眉頭微微一皺:“是你!”

“不是我!”

少年的腿雖然在發抖,可是仍然條件反射地否認--他這是習慣成自然,反正自己也沒做過什麽好事,隻要人家一找上門來,那鐵定是來找麻煩的,所以想都不想,直接不認賬!

這白衣人正是楓雪色。

那少年探頭探腦,撥動草葉的聲音掩在木料燃燒的劈啪聲中,幾乎微不可聞,可是楓雪色仍然敏銳地捕捉到了。於是,一眨眼,這自以為藏得很隱蔽的小子,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白天在桃花渡,自己和方漸舞被迫棄船逃走,甚是丟人。這潑皮給他的印象太深了,所以一見便認了出來。

這就可以解釋,為何“不吃不喝”兄弟會犧牲在這個荒郊野外。

一定是這樣--“不吃不喝”兄弟接到上頭的命令和百姓的投訴,處置這個陰損的潑皮,因這小子身上似乎有點功夫,“不吃不喝”摸不清他的底子,於是親自出馬了。然後,卻遭遇了那些殺手,於是不敵被害。

楓雪色冷冷地問:“這裏發生的事,你都看見了?”

“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真的沒看見!”少年一連用了三個否定句。笑話,當他江湖是白混的啊?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被莫名其妙地宰了啊!

他眼神不正,眼珠亂轉,任誰一看都知這不是什麽好東西,絕對是一詭詐之徒。

楓雪色本來因桃花渡的事便對這潑皮印象不佳,此時見到那對骨碌碌亂轉的眼睛,更是心生嫌惡。

他聲音冷如冰峭,道:“叫洞裏的人出來!”

“洞裏沒人了!”

楓雪色劍眉一揚,手中名劍“雪色”,竟然吐出雪也似的劍芒,倏然在少年的頸子上繞了一圈。

潑皮少年隻覺脖子上一涼,然後便是一陣刺疼。

利器一揮,人頭落地,他已多次見過這種場景,這陣刺疼令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第一個念頭是,完了完了,自己的腦袋掉了!

腿一軟直接躺到地上,四肢伸開,自動閉住了呼吸。

楓雪色皺起了眉,他隻不過嚇他一下,這膽小鬼竟然被嚇死了?

伸足在他腿上輕踢了一腳,“再裝死,就真的殺了你!”

停了片刻,少年摸著脖子爬起來,哭喪著臉道:“不是裝死!是以為真的死了!”靠!原來腦袋還在,倒嚇了老子一跳!

楓雪色淡淡地道:“我數到三,如果洞裏的人不出來,我就砍掉你一隻腳!”

“真的沒有人了!”

“一、二、三……”一劍向少年右腿上揮去。

“等等!等等!”少年嚇得忙不迭地跳開,“真砍呀你!都說了裏麵沒有人……”

長劍如影隨形,凜冽的劍氣削開他的破褲腿,割得少年肌膚生疼。

少年以為腿被割傷了,氣急敗壞地大叫:“別……別砍……花花……出……出來……”

“嗯嗯哼哼!”

隨著他的呼喚,“花花”從洞裏鑽了出來,兩隻大耳朵撲扇著,發出“嚕嚕”的聲音。

這家夥兩尺多長,圓圓滾滾,長長的拱嘴,身上的毛短短的,“皮膚”上白裏帶著黑花,頸上有一圈黑色的條紋,後麵還有一條小尾巴卷來卷去……

看清了對方的模樣,楓雪色小吃了一驚。其實,他聽到洞裏的動靜,已猜到藏的可能不是人,可是他再怎麽想也沒有想到,洞裏鑽出來的,竟然是一頭花豬。

那“花花”甚通人性,出得洞來,便屁顛屁顛跑到少年的身邊,搖頭晃腦圍著他轉來轉去,長嘴不住在他的褲腿上拱啊拱,小尾巴左甩右甩,發出“哼哼”的聲音,顯得甚是親熱。

少年偷偷地看了楓雪色一眼,然後悄悄在花花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示意它安靜,別把那位拿劍的大爺惹惱了,再砍了哥倆。

花花很機靈,立刻趴在他的腳邊不動了。

楓雪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到岸上去!”

這觀蓮池雖然不大,但兩人所立之處是池中心,距離岸邊少說也有七八丈。少年伸著脖子打量一下距離,苦著臉道:“過不去!”

楓雪色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的劍放在他的頸上比了一比。

少年打了個哆嗦,縮縮脖子,二話不說,向假山邊上走去。

太湖石上麵長滿青苔,甚是滑溜難行。少年一邊盯著那口長劍一邊走,沒留神腳下,“哧”地一滑,急忙伸手撐住,雖然沒有摔倒,卻抓了滿手的苔泥。

他看著旁邊風雷內斂的楓雪色,一身白衣,高潔如雪,忽然心生妒忌,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慢慢地走了幾步,快近水麵之時,突然假裝失足,手舞足蹈掙紮平衡之際,一把向楓雪色抓去,存心要將他的白衣弄髒。

楓雪色如何能讓他碰到,見有髒爪子襲來,身形隻微微一晃,便已閃了開去。

少年明明已將碰到他的衣角,忽然五指抓空,力道用偏,站立不穩,“咕咚”一聲,大頭朝下,栽進水裏。

觀蓮池已多年無人清理,池水雖然不深,但池底淤泥甚厚,少年頭下腳上,紮進淤泥之中,一時脫身不得,兩腿豎在空中亂踢。

花豬救主心切,“撲通”一聲跳進池裏,長嘴亂拱,水花四濺,好一陣折騰之後,那少年半死不活地冒出頭來,坐在池水中拚命喘氣,頭上掛著水草,臉上糊著爛泥,極為狼狽。

楓雪色微微一哂,也不見作勢,身子已從蔥鬱的水草上滑了出去,池水漣漪未起,他人已立在池塘邊的陸地之上。

雖已是陽春三月,但池水依然甚涼,那少年偷雞不成反蝕米,坐在池水中一邊冷得打哆嗦,一邊瞪著眼睛生悶氣,可是那位提劍的爺爺就在邊上虎視眈眈,他又不敢發作,隻得忍氣吞聲,慢騰騰地爬起來,與那花豬拖泥帶水渡池而過。

一人一豬立在岸上,使勁抖毛,泥水飛濺。

楓雪色避得遠遠的,冷眼看他們折騰了半天,始道:“向左走出二十步!”

夜風一吹,潑皮少年不禁連打了兩個噴嚏。

他為人甚是機靈通變,一向“能屈能伸”。其實說白了就是該人頗為“無恥”,碰到弱者的時候,他就是爺爺,而遇到惹不起的強者,便裝孫子也無所謂--反正,爺爺都是從孫子過來的,總之是絕不肯吃眼前虧的。

心中罵了楓雪色一千句一萬句,腿上卻仍乖乖地依言向左邁步--

左側二十步,是一具殘屍,大部分完好,胖胖的臉上雖然血跡斑斑,但眼睛大睜,嘴角上咧,仿佛帶著笑意。右臂和右側小半邊身子都不見了,餘下的半邊,內髒在體外拖著,內腔髒器特有的血腥味讓聞者欲嘔。

少年突然衝出好幾步,單足跪地,低首狂嘔。

“你,認識他嗎?”

少年顫聲道:“不……不……太熟悉……”

“他是我的朋友。”楓雪色淡然道。

少年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他被人殺害了,我要為他報仇!”楓雪色的眸子泛起一片肅殺之意。

“哦!”

“所以--”

少年搶著道:“所以,我一定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冤有頭,債有主,你是大俠,當然不會來難為我這麽一個倒黴孩子的,對吧?”

楓雪色淡淡一笑:“那就取決於你說了多少真話了!”

“我保證,句句都是真的!”少年立刻舉手發誓,文縐縐地道,“這位大俠容凜!”

楓雪色眉頭微微一皺,強忍著沒去糾正那個詞其實是“容稟”。

“今天晚上,我和花花本來好好地在那破塔裏歇息,突然來了兩個胖……胖老兄,其中之一就是您老人家這位朋友。這兩位胖老兄一坐下,那邊樹上掛的那兩位--”他一指懸掛在樹上的兩個青衣童子的無頭屍,“當時頭還在呢,便給送來兩個很大的籃子,籃子裏全是好吃的,有老馬家的醬肘子、白雲觀的素雞、如意齋的烤羊腿、鬆枝黃兔、美人坊的蜜製酥魚……”他記性實在好得出奇,複述那些食物的名字,連順序都不差。

楓雪色眉蹙在一起:“說重點!”

“是是!那我就撿重點的說。”少年表現得十分配合。

“這兩個胖老兄一邊大吃大喝,一邊吹牛,說他們是青陽城裏第一號的人物,皇帝都沒他們大什麽的。說著說著,也不知看到什麽了,這個穿灰衫的胖兄突然就衝出門去,那個穿青衫的胖兄也不知發了什麽瘋,一掌劈開木窗,從窗子裏擠了出去。可是不知道怎麽搞的,窗戶外麵突然伸出一柄大斧子,他差點撞上去。為了躲斧子,他就向旁邊跳開,可是卻沒看清楚,頭撞上一口大錘,隻聽‘哢嚓’一聲,他腦袋碎了,然後又被斧子把肚子切開了。那個灰衫的胖子--哦,我是說您這位朋友,是怎麽個情況,我就沒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