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章

他們一動,少年也動了。

他在“花花”的屁股上輕踢一腳。“花花”甚是機靈,掉頭鑽進稻草叢裏。少年迅速將其遮蓋好,就地一滾,抱著頭縮到一個攻擊不到的死角,隻露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向外看。

雁合塔外,有一棵高高的鬆樹,樹杈上,倒掛著兩具小小的屍體,隻有屍身,頭卻不見了,看樣子死去已經半天,血都噴盡了,流下來的血已成滴狀。

看衣著,這正是剛才送吃喝的那對童子。

張不吃站在屍體前,手裏握著一對短鉤,一張胖臉上,五官已然舒展開,臉上的表情有憤怒,有悲傷,還有恐懼。

這兩個孩子才十三歲,是他和王不喝撫養長大的棄嬰,平時聰明伶俐、勤奮向上,如今,卻被人斬首之後倒懸在樹上……

身後,傳來風吹衣袂的聲音。

他霍然轉身,三丈外,站著一個黑衣人。中等身材,從頭到腳都是黑色,臉也被一塊黑巾罩得嚴嚴的,肩上扛著一口無鞘的破風刀。

薄薄的刀背,彎曲的刀柄,刀鋒映著月色,明明是春夜,卻令人感覺到秋水的寒。

張不吃忽然冷笑:“閣下何人?”

那黑衣人一語不發,隻是木然地盯著他肥胖的頸子,似乎在尋找合適的部位下刀。

那目光如蛇目般陰沉,張不吃感覺頸上有些發涼,他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

“閣下可是衝著俺兄弟來的?”

那黑衣人仍然沒有開口。

夜很靜。

隻有血從高處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張不吃握緊雙鉤,心裏微亂:這麽半天,怎麽兄弟王不喝一點動靜都沒有?莫非……

他突然躍起,向前衝了過去,一招“披緇削發”,連人帶鉤向黑衣人攻去。人尚在空中,突覺左足一緊,被什麽纏住了,然後被一股大力向下扯去。

張不吃落地之後就勢一滾,左手鉤一攪,鉤身被一條黑色鞭子繞住。兩下一用力,那條鞭如活的一般,突然一抖,他的左鉤已脫手而飛,但總算纏足的鞭梢也解開了。

空地之中,緩緩地現出四條人影,同樣的打扮,黑衣、黑巾,隻是武器不同,除了這個用刀的,還有用鞭、用錘和空手的。

張不吃心中暗驚,這些人不知是什麽來路,他與他們尚未交手,但憑剛才那一鞭的力道已可確定,自己不是對手。假設這幾人功力相當,那麽,一個人他或許勉強可以應付;如果兩個,就必敗無疑;三個,逃都逃不掉;而四個,便隻有閉目等死的分,連生死掙紮都可以省了。

兄弟王不喝的武功尚在自己之下,此時聲息皆無,隻怕已遭不測!

張不吃心裏一痛。

不吃不喝兄弟,在江湖裏也許是無名小卒,可在青陽城卻是響當當的人物。

哥倆從六歲就在青陽城的大街小巷廝混,不論是急人之難,還是扶危救困,一直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至今,已經近三十年了吧?

三十年來,兄弟兩人一起受過凍挨過餓,也一起分享過好吃好喝,被人罵過打過,也被人愛過敬過,這樣的人生也算快意,倒沒什麽遺憾的,隻是,他們兄弟雖不足惜,這批黑衣人來曆詭異,卻不得不防……

心念電轉間,張不吃喘息著抬起頭來,啞聲問道:“我兄弟呢?”

一個龐大的身軀“咕咚”一聲落在他的麵前,頭顱已碎,胸腹已被破開,五髒外流,濺出來的血卻仍是熱的。

張不吃伸手撫著屍體,眼中熱淚盈眶:“好兄弟,哥哥對不住你!”

大喝一聲擊在王不喝的屍身上,那屍體向幾個黑衣人襲去。張不吃身形暴起,人已向右方的一個池塘撤去。然隻奔出三五丈遠,後背便中了重重的一拳。

他張嘴吐出一口血,顧不得理會,借著拳力又向前衝出數步,拚盡最後的力氣,將手中的竹管擲上天空。

寂靜的夜裏,竹管衝天而起,發出高亢奇異的尖嘯聲。

一把刀自張不吃的肩部劈下,他的武器脫手而飛,接著右臂連著半片肋骨也飛了出去。

張不吃在荒草地上滾了幾滾,仰麵向天,嘴角帶著一絲微笑。他的兄弟雖然死了,但是仍然幫他贏得了一點時間。而這一瞬間的延遲,已足夠他放出特製的報警焰火。

他眸子裏最後的殘象,是夜空之中,那綻放滿天的金色煙花。

現在,接天水嶼的兄弟們,應該知道了吧?

看到滿天煙花之前,楓雪色正站在青陽城的十裏亭,一邊賞月,一邊等一位故人。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多美的意境,他竟真的用來約會。

寫詩的人等待的是一位佳人,所以雖是荒郊野外,心情亦是旖旎的。但他等的那個人,偏偏是一個光頭大和尚!

空空大師其實是個假和尚。

想起他,楓雪色的心裏便有微微的暖意。

三年前西南蝗災,他為了籌集賑災款奔波不休,卻因誤會與同去賑民的空空大打一架。

那個時候,空空還不是空空大和尚,而是西南道上最有名的刀客,複姓西野,單名一個炎字。

一個白道翹楚,一個黑道煞星,兩個年輕氣盛的少年不打不相識,誰也不服誰。於是兩人相賭,以三天為限,不借助任何力量,獨立籌款,多者勝,輸者則滾去西峰大悲寺出家三年。

西野炎輸了。

於是,他便用自己那把鋒薄如紙的忘憂寶刃,將頭發削了,跑到大悲寺給佛像做了個揖,認了佛像當老大,然後還起了個貌似很有學問的名字--空空大師。

所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嘛!

屈指算來,今年剛好是第三年。

隻要再過三個月,空空大師就可以還俗--其實也就是蓄回頭發而已。他當和尚這三年,根本一個字的經都沒念過,一條戒律都沒守過,比當黑道霸王的時候還自在。

想到空空大師頂著個光頭,裝得很道貌岸然的樣子,楓雪色的唇邊微微現出一絲笑意。

便在這個時候,他看到夜空中突然炸開一蓬燦爛焰火,像綻在深藍色夜海裏的一叢金色的珊瑚,隨即又聽到尖厲高亢的竹嘯聲。

楓雪色臉色微微一變,不等煙火散去,身形已然向著煙火升空處飛去。

他與方漸舞一向交好,當然知道,這珊瑚煙花,是接天水嶼的報警焰火。

煙火起處,與他距離不近,但卻也不算遠。

他身形迅疾如電,一掠再掠三掠,月光下便如一隻銀色的大鳥,一襲雪衣發出獵獵的聲音。

夜空裏,突然又有火光衝天。

雖是在疾馳之中,楓雪色身形卻倏然停住,安安靜靜地站在草叢中,足邊的雛菊連晃都沒晃一下,仿佛他從來就沒有動過。

停了片刻,緩緩地向著火處走了過去。

起火的地方,是一座高塔。

火焰繚繞,濃煙四起,便如燃著的火炬一樣,嗶嗶啵啵,將半邊天空映得透紅。

火勢很大,即使是站在十數丈外,楓雪色仍然感覺到烈焰炙麵。

他凝視著那煙火繚繞的高塔,清亮睿智的眸子裏,也跳動著熊熊的火焰。

這座塔應該廢棄已久,周圍老樹橫枝,荒草叢生。隻有一些無家可歸的乞丐、流浪漢,偶爾會來這裏過夜。

楓雪色當然不會認為,這是流浪漢們烤火取暖,無意中引起的火災。

不僅僅因為接天水嶼的報警焰火是起自這個方向。還因為,火光映照下,那噴灑滿地的血跡。

雖然沒有屍體,但憑血量判斷,死傷絕對不止一個人。

遠方的草叢中,有一隻短鉤,鉤鋒反射著火光,看上去竟然比血還紅。

楓雪色突然握緊了劍。

他認識這隻鉤,也認識它的主人。

那是一個好吃而快樂的胖子,是接天水嶼在青陽城分舵的頭目,為人爽朗俠氣,親切隨和,處事公正,青陽城裏,人人都尊稱他一句張大哥。

他也稱這位江湖裏的小人物做張大哥。

猶記得上次路過青陽的時候,為了款待他,張大哥連夜奔波二百裏,特意請來了鄰近新宋縣的一位名廚來燒菜,隻因為這位廚師燒的醉酒菊花蟹號稱新宋一絕。

想到那張爽朗義氣的笑臉,楓雪色一向溫和的眼中漸漸殺氣彌漫。

突然,他像一縷煙,身體輕飄飄地扶搖而上,反手拔劍,然後,身周炸開一朵雪花。

映著天際的明月,那朵雪花染上一抹緋紅,紅白相間,煞是耀目。

雪花和血花。

是他的雪。

是誰的血?

有屍體自樹端落下,雖然隻是殘屍,但那肥胖的圓臉上,依稀可辨,猶有一絲笑容。

楓雪色的眼睛紅了,人在半空,便如一道利電,一劍向樹後刺去。

劍,悄無聲息地沒入樹幹。

樹旁的一個半枯的水井中,突然躍出一條蛇,向著他的腿躥過來--那是一條鞭子,纖細的、烏黑的,卻比最毒的蛇還要毒。

這時,楓雪色的劍還插在樹中,他用力回抽,然而樹的一端,劍尖似給一隻鐵鉗鉗住,竟然一抽未動。

他放開劍,身體躍起避開鞭子,然後反掌拍出,旁邊的一塊青石應手而起,迎向自上而下偷襲的一雙鐵錘。

“鐺”的一聲悶響,青石被砸碎。

映著火光,青石碎粉呈現出異樣的幻彩。

楓雪色袖子輕拂,一股罡風將迫近自己的碎石粉卷了出去,雪白的袖端如被火炙,發出一股焦味。

他心中微凜,好厲害的毒。

頭頂,西瓜大小的錘繼續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