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1章
我正有些莫名其妙,王爺夫人卻輕輕一勾唇:“瑾嫣姑娘是在指責我麽?”
蘇瑾嫣連忙俯身:“瑾嫣不敢。”
王爺夫人笑道:“王爺當年一時糊塗,娶了杭州名妓舒雨汀,有多少人在背後恥笑我們靖南王府。這不是醜事,又是什麽。”
趙昀騫繃緊臉,似再也聽不下去一般,拂袖轉身。王爺夫人的臉上細細地開出一朵花,不屑地打量蘇瑾嫣兩眼,領著婢女離開。蘇瑾嫣低頭思索片刻,屏退了為她抱琵琶的丫頭,跟著趙昀騫而去。
王爺夫人對待趙昀騫的態度甚是古怪,完全沒將他當成是自己的兒子。她口中的舒雨汀似乎也是王府之中的夫人,我卻沒見過也沒聽過。當中必有蹊蹺。
淺玉愣愣地站在遠處,我看周遭沒什麽人,便偷偷潛過去問了她兩句。一問,卻問出了趙昀騫頗為淒涼的身世。
原來王爺年輕時有一妻一妾,妻是王爺夫人苑青青,妾名叫舒雨汀。雨汀夫人紅顏薄命,第一胎懷的就是趙昀騫,生他時天上烏雲密布,雷電交加,難產了三天三夜,力竭而死。從此以王爺夫人為首,王府上下視他為不祥。王爺最近下了杭州,王爺夫人自然逮著機會就會羞辱趙昀騫。
當初司命仙君告訴我,無傾冥君被罰到人間曆劫,在靖南王府當世子,我一直覺得十分不解。曆劫就應該做個乞丐或者窮苦百姓,這麽金貴的出身算什麽曆劫。今日聽了淺玉的話,我終於理解了一些。難怪他說起旁人時,語氣中總會帶了一兩分悲愴;待人也總是傲慢多疑,原來是因為有這樣的身世。
從小被當成異類的感覺,我十分了解。這劫真狠。
趙昀騫拂袖離去,不曉得跑去哪個角落。我怕他出什麽意外,幹脆地跳上屋頂四處尋。他遠遠地坐在書語亭上,神情微微有些落寞。我沉思片刻,腳踏桃花樹枝,落到趙昀騫身後。他回頭瞧見我,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又是你。”
被心尖上的人瞧見自己最狼狽的模樣,有些火氣可以理解。我蹲到他身邊,朝桃花林中的粉色身影努一努嘴:“瑾嫣姑娘尋不到你,已在桃花林中轉了許久。世子不想見她,好歹也和她說一聲?”
他淡淡瞧我片刻,沒有說話,轉過頭去,繼續看著前方。
唉唉,誰叫我心地善良。我縱身一躍,跳到蘇瑾嫣麵前,對她咧嘴一笑:“瑾嫣姑娘莫要尋了。世子心情不好,大概不想見客,瑾嫣姑娘還是先回吧。”
瑾嫣的臉頰有淺淺粉色,麵若芙蓉,她微微頷首道:“多謝梓笙姑娘好意。瑾嫣正是知道世子心情不佳,才想陪陪他。梓笙姑娘若是知道世子在何處,煩請告訴瑾嫣。”
我默默瞧向書語亭上的墨黑色身影。他平靜的眸子靜靜瞟向這邊,無波無瀾。我道:“瑾嫣姑娘先回吧,姑且讓世子冷靜片刻。”不是我不想說,實在是你那位世子正心情煩躁,帶你去見了也沒用。
她思索片刻,似無奈地歎口氣:“好吧,麻煩梓笙姑娘告訴世子,瑾嫣夜晚再來。”
我點頭應了,她才肯轉身離去。
趙昀騫此刻十分傷情,大概不想看見有誰在他麵前晃。我潛去後廚偷了兩壺酒,淡定地回到書語亭中坐著,順便帶上兩本古籍,研究研究法陣。趙昀騫就在我頭頂上的簷角坐著,黑色衣袍颯颯作響。
暮色四合,黑夜降臨。我一坐就坐了三個時辰,腰酸背疼,於是起身在附近練法陣試效果。天早已黑透,居然沒個下人出來尋趙昀騫去吃飯。我打個嗬欠,鬆一鬆筋骨,在亭中畫下一個短時間辟邪的法陣,然後離去。
路上我再次瞧見蘇瑾嫣的粉紅色身影,看來,她對他倒真是十分上心。
回房間放好古籍,又去後廚處弄來幾個小菜。我端著東西,輕功不太穩,幾根豆角掉在托盤上。趙昀騫安靜地坐在書語亭亭角,目光飄渺地看著下頭的蘇瑾嫣,麵容隱在黑暗中,看不清是什麽神色。
我走上前,他頭也沒有回:“你要怎樣是你的事,我不想見瑾嫣。”
敢情他以為我上來勸他下去?我笑一笑,端著菜走到他身邊坐下:“世子你誤會了。我是看你還沒用晚餐,帶點東西上來給你吃罷了。”
他回頭看我一眼,又看小菜一眼,沒有說話,肚子卻輕輕叫了一聲。我不由覺得好笑:“世子要傷情,也得吃飽喝足才能有力氣?”說著將一隻酒壺遞過去,“有什麽憂愁就一口喝掉。醉一醉,醒來,就沒事了。”
他不屑地笑一聲:“你這樣的歪理,我倒是第一次聽見。”
我夾起一根豆角丟進嘴裏,遞給他一雙筷子,肅然道:“怎麽會是歪理呢。一醉解千愁,可不是我說的。”
他淡淡接過,沒有說話。
王府上空有妖氣黑雲彌漫,明月卻亮得耀眼。清冷的光投落,碎碎鋪開在他身上。他吃飯吃得斯文,我卻咂咂作響,被他鄙視了兩眼。酒入咽喉,微辣在唇齒間泛開。趙昀騫依舊是一副不想說話的模樣,看來雨汀夫人在他心中,是個極大的心結。
我仰頭灌一口酒,拎著酒壺輕輕地搖,指向上空繁星:“小時候莊元曾對我說,每一個善良的人都會在去世後化成一顆亮星,照耀他想護著的人。我從來不相信他這句話,因為這樣一來,世間每個人都至少有一顆星護著,就我沒有。”
趙昀騫顯然不懂我為何無端端胡扯,放下酒壺默默地瞧著我。我語氣輕鬆:“我從小沒爹沒娘,他們忍心將我拋棄,肯定一點都不善良。這二十年裏,我大多數時候都過著被人唾棄的生活,一定也是因為他們不愛我,不想護我。”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酒壺,轉頭繼續看向明月:“你有話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我沉吟片刻,抓過他的指尖,狠狠咬破,然後用術法聚了一滴血,彈指向上丟去,天空中出現一顆鮮紅色的星,緩緩閃爍。我道:“那便是護著你的星辰,西北向,屬水。是生你的人,名中有水做偏旁。”
他一臉糾結地看著手指,聽了我的話,挑一挑眉:“你覺得我會信?”
我端著淡定的臉:“你可以不信,不過我說的是實話。”末了再補一句,“活神仙這個名字不是白叫的。”
他輕輕哼一聲,看向天空,目光閃爍不定。
風靜靜地吹,三千嫣紅桃花輕輕地搖。他俊秀的側臉稍稍有些寂寞,片刻之後才開口:“……我在此處不是感懷身世,隻是在想我娘長什麽模樣。我從未見過她。”
這個問題我倒是能理解。以往我也曾對著鏡子端詳,想象我爹娘的模樣。可端詳數次,實在想象不出來,也就不去想了。我道:“你在這裏想雨汀夫人,還不如去想一想瑾嫣姑娘。她為你擔心了一個下午,此刻還在桃花林裏亂轉,這麽有心,你都不曾珍惜。”
話剛說完我發現自己又逾越了,以為他會嫌我多嘴,不料他淡然道:“即便我下去見她,她也不過是說兩句寬慰的話,不如不見。”說著不緊不慢地灌一口酒,“還好她不懂得輕功。”
敢情還是兜著圈子來嫌我聒噪。我扯著臉皮道:“嗬~嗬嗬~那我還是下去算了。”
他按住我的手腕:“不必,陪我將飯菜吃完。”
我安心地坐著,默默地陪他用膳。能如此想念娘親,他至少是個重感情的人。活在這個世上,誰的心外沒有一道防禦的牆?裏頭是什麽,隻有自己曉得。
這一夜的趙昀騫與平時不太一樣,雖然模樣依舊不食人間煙火,可總覺得親近了一些,心中也生出幾分惺惺相惜。我想起當初他在喜和村為我挺身而出……我這樣彪悍的姑娘居然也有被護著的時候,真是有些可笑。
不過擋在我身前的人是他,也還不錯。
吃飽喝足,我愜意地躺倒在屋頂上,看著蘇瑾嫣離去的背影,覺得頗唏噓。頭上那顆星依舊呈紅色,一閃一閃。趙昀騫忽然道:“你方才所說的話可是真的?那顆星真的就是我娘化成的?”
我不厚道地笑出了聲音:“當年莊元這般哄我,我才八歲,就已經曉得他是在扯淡。沒想到世子你如此天真爛漫,竟然信了。我是陰陽師,這不過是小小的障眼法。”
趙昀騫:“……”
喝了些酒,我稍稍有些頭疼。回房間前在後院巡了一圈,發現有一處的符已被人揭去。我輕輕一笑,摸出兩張符再打回那個位置。後花園和後廚那裏已有兩日沒有動靜,多一張符克製著,我不信後院的妖不露出馬腳。
果然兩日之後,月黑風高,三更時分,後院傳來不尋常的動靜。
踏雪將我叫醒,悄悄打開房門。一個人影從後院中躥出,直奔後花園而去。我和踏雪淡定跟上。
魚池倒映著上方的月,盈了一池冷光。人影鬼鬼祟祟地湊近池邊,右手微微抬起,蓄勁之後猛然落下,一條色彩斑斕的錦鯉便入了他的手。他張開盡是獠牙的嘴,一口咬住錦鯉,魚掙紮兩下不再動,血腥味淡淡飄出。
這身量,這氣息,果然是他。
我淡定地走出:“呀,元寶。你再餓,也不能這般饑不擇食啊,錦鯉不煮熟怎麽能吃呢。”
他的手理所當然地僵住,緩緩將魚從口中取出,顫抖著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