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序章

家主

卯時起身,東窗未白,她一絲不苟地洗漱完畢,雙手洗了三遍,才用銀盆打了溫水,取了用熱水煮過的帕子,小心地折疊好搭在銀盆邊,這才往主院裏走。

守在院外的侍衛見了她,笑著打招呼:“千樂姑娘。”

她點點頭,徑直往門裏走。

“好大的架子,一點笑容都不帶的。”新來的年輕侍衛不滿地嘀咕。

“閉嘴。”一旁年紀稍長的侍衛皺眉低聲嗬斥。

“不過是個侍女罷了……”年輕的侍衛猶自忿忿。

“你懂個屁!”一巴掌賞上了他的後腦勺,年紀稍長的侍衛壓低了聲音,“千樂姑娘是家主的人,更何況你可曾聽說過銀月巫女?”

“怎麽可能不知道?!是咱北莽最強大的巫女大人啊!”年輕的侍衛眼睛閃著光,仿佛帶上了小星星,“據說銀月巫女也是赫連家的……該不會她便是……”

年長的侍衛點點頭:“你是新來的所以不知道,以後說話悠著點。”

年輕的侍衛扭過腦袋看向那個嫋娜的背影,覺得怎麽看都隻是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啊……更何況銀月巫女已經成名七八年了,他還以為定是一個年長而肅穆的女子,或者長著皺紋的老婆婆,怎麽都不可能是眼前這種年紀的小姑娘啊……

他正盯著那個背影出神,她卻忽然回過頭來。對上那雙漆黑的眸子,再看看那張白皙素淨的臉,年輕的侍衛僵住,血色一點一點攀上臉頰,他漲紅了臉。

“家主喜靜。”她開口,淡淡地道。

“是是是,阿百是新來的,我會好好教訓他的。”年長的侍衛趕緊解釋。

她點點頭,沒有再看阿百,繼續往前走。

直到那個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裏,他才鬆了一口氣……

就算是那雙漆黑的眼睛看著他,他也感覺她根本沒有在看他,她的眼睛裏一片漆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在她眼裏,那麽……這樣的人,她會在乎什麽呢?

那被稱作阿百的年輕侍衛忍不住這樣想。

繞過假山,走過拱橋,她停下腳步,推開門,踏入房中。

放下銀盆,她轉身走到床邊,用帳勾將帷幕勾起:“家主,該起了。”

床上的男子輕輕蹙眉。

“家主,該起了。”她彎下腰,將不肯睜開眼睛的男子扶起,輕聲在他耳邊道。

長長的眼睫動了動,他側過頭,卻仍是不肯睜開眼睛。

若是被其他人見到堂堂巫術世家赫連家族的現任家主、當朝國師赫連珈月這副賴床的模樣,肯定覺得這世道快亂了……

赫連家族是巫術世家,府邸坐落於北莽的都城涼丹,家主赫連珈月是當朝國師。

而她,叫赫連千樂,父母不詳,是家主赫連珈月幼時從亂葬崗撿回來的棄嬰。

她五歲開始修習巫術,六歲獨自殺妖,不到十歲便名滿涼丹,因慣用一柄彎月型的武器,而被稱為銀月巫女。

此時,銀月巫女正在想辦法哄她的家主大人起床上早朝。

見他仍是不肯起身,她也不惱,隻轉身將帕子浸入溫水中,再撈起擰幹,細細地替他擦臉,動作輕柔。

他微闔著眼簾,由她。

“昨夜不曾睡好麽?”她輕聲問。

他皺著眉頭,不答。

“身體不適麽?”她一點也不氣餒地繼續問。

鎖著眉,他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

聽他這樣講,那雙漆黑的眼睛裏立即聚滿了擔憂,再看看他的臉色,果然較平時更為蒼白。

“我去請郎中。”她說了一句,站起身便要走。

身後,一雙微涼的大手拉住了她。

她回過頭看他。

“隻是……做了噩夢。”他撇開頭,淡淡地道。

“又做噩夢了麽?”她又在他身旁坐下,有些擔心地看著他。

“嗯,自你……”他頓了一下,不再說了。

她卻很快就明白了,她是自小跟在他身旁長大的,同食同飲,同寢同行,片刻不離左右。便是連她的巫術,也是跟著他一起修習的。隻是彼時年幼,自然不覺得什麽,自半年前開始,族裏的長輩們便不甚讚同,說是男女有別。

因此,她搬離了他的院子,雖然相隔不遠,雖然她也如往常一般服侍他、照顧他,但是……有些事情早已在歲月的流逝中一點一點地變成了難以修正的習慣。

這半年來,每次喚他起床都甚為艱難,床氣尤為嚴重,除了她無人敢來捋這虎須。

她並不知道他的噩夢裏有什麽,隻隱約記得六歲那年她奉族裏長輩之命,第一次獨自出門除妖,回來的時候已是半夜,她沒有驚動旁人,直接回房,便見他獨自一人冷汗淋漓地躺在床上,麵色煞白,雙眼緊閉,怎麽喚也喚不醒。

後來她便再不放心他獨眠,每次奉命出門除妖,都是當晚必歸,他便也再沒做過噩夢。

伸手撫了撫他有些汗濕的額,她心裏有了打算。

今晚是阿百值夜,子時剛過,他守在家主的院門前。時值初冬,天氣漸寒,他摸出酒葫蘆喝了一小口暖身,低下頭的時候,一道黑影已然從屋簷上掠過,踏入了院中,沒有驚動任何人。

她悄無聲息地推開門,踏進房間。

赫連珈月躺在床上,微蜷著身子,抱著錦被,睡得很不踏實。黑暗並不影響她的視力,她走到床邊,伸手撫了撫他的額頭,果然一腦門的冷汗。

她脫了外衫,躺在他的身側,輕輕攏了攏他的肩,他便靠了過來,迷迷糊糊地緊緊將她抱住。然後,呼吸漸漸平穩了下來。

算起來,他撿到她的時候,他應該是九歲。

九歲的他,也不過是個孩子而已。記憶裏,他一直都是蒼白而瘦弱的,仿佛風一吹便會倒的模樣,可是她知道,他其實是十分要強的一個人,外表的無害、慵懶都無法掩蓋住他與生俱來的耀眼光芒。

到是她,大約是因為從亂葬崗撿回來的,命硬得很,十幾年來從未病過一次。

從她有了記憶開始,便是跟著他的。她知道他有嚴重的潔癖,吃了不幹淨的東西會吐,因此她學會了做菜。其實她真的沒有做菜的天分,至今也隻會做兩三道菜,不過不要緊,那兩三道菜都是他喜歡的口味,而且他也不喜歡更換常吃的膳食。她也知道他喜歡安靜,不喜歡有人近身,但也許是因為她是他親手撿回來的緣故,從小隻有她可以近他的身,因此她幾乎包攬了所有照顧他的活計,包括……他做噩夢時,她充當他的枕頭。

看了看天色,已經快到卯時了,她起身替他拉好被子,披了外衫,再度掠出窗外。

回到屋子裏漱洗一番,然後如往常般端了溫水,往主院走。

“千樂姑娘。”見到她,阿百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打了聲招呼。

她點點頭,繼續往裏走。

推門進屋,放下水盆,她走到床邊挽起帷帳,輕聲喚道:“家主,該起了。”

赫連珈月動了動身子,睜開了眼睛,大約因為睡得愜意,烏黑的眸子還是迷迷瞪瞪的。

她微微笑了一下,將擰幹的帕子覆在他的臉上擦了擦。

他坐起身,撫了撫額,低低地歎息了一聲,複而將整個腦袋都紮進她的頸間,嘟囔了一句:“可算睡了個好覺。”

“如此便好。”她應了一聲,收回帕子放回銀盆裏,拿了漱口水來送到他唇邊。

他就著她的手漱了口,坐起身,張開雙臂,讓她替他更衣。

她拿了掛在一旁架子上的官服替他一層一層穿上,細細地打理平整,係上衣帶。

他略顯蒼白的唇彎了彎,低頭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替他忙碌。

當年他將她自亂葬崗中撿了回來,一轉眼十五年過去,那個瘦弱的*已經亭亭玉立,甚至……想起前幾日下朝時周侍郎拉住他講的話,他的心情就無端得有些低落起來。

“千樂。”他忽然喚她。

“在。”她輕應著抬頭,圓圓的漆黑眸子裏倒映出男子慵懶的模樣。

“下個月便是我的生辰了。”

“千樂記得。”

“也是你的生辰。”他看著她,又道。

“嗯。”她點點頭。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幾時,家主便將他的生辰也記作她的生辰。

“不知不覺就過了十五年。”他伸手攬過她抱在懷中,如幼時一般,隻是感覺到手中楚腰纖纖不盈一握時,他忽然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其間,不由得賴在她懷中,輕輕地笑道,“還好有你,不然我可怎麽辦。”

看著賴在自己懷中的男子,她稍稍有些無奈,雖然他總嚷嚷著身體欠佳,雖然他一路喝著湯湯藥藥地長大,隻是到底是個男子,身量又比她高出許多,就這樣一個男子非要擠在她小小的懷中,著實令她有些吃力。

“家主,該準備早朝了。”她輕聲勸。

“十五年了……不知不覺千樂已經到了及笄的年紀了呢。”他充耳不聞,隻輕聲喃喃,然後微微側過頭,半眯的鳳眸看向她,“涼丹城裏可有合心意的公子?”

“合心意的公子?”她稍稍一愣,不解其意。

“到了及笄的年紀,便可以許配人家了啊,就衝著你叫赫連千樂,赫連家也斷然不會委屈你的。”他眯了眯眼睛,柔聲道。

她這才明白了過來,搖了搖頭:“千樂心中隻有家主。”

說這句話時,她臉上並沒有一般女兒家表白的羞澀,隻是理所應當一般的口吻。當然理所應當,他給她名字,他教她巫術,她的一切都是眼前這個男子賜予的,從記事起,她的生命裏便隻有他。

隻有他。

她這一生注定為赫連珈月而活。

鳳眸愉悅地眯起,赫連珈月覺得此言甚是悅耳,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道:“真是遺憾,周侍郎前些日子還跟我講,說他家公子對你十分上心,打算待你及笄便來提親呢。”

“周侍郎家的公子?”她眨了眨大大的眼睛,一臉的茫茫然,表示那號人物並不在她的記憶之中。

見她這副表情,知道她根本不記得那周公子是哪根蔥,他的神情不由得更加愉悅了:“就是你從萬妖山救回來的周賞周公子啊。”

“哦,萬妖山……”她恍然大悟。

見她一副想起來的表情,他微微沉了臉,心口莫名的開始不適。

“我差點忘記萬妖山裏的冰蓮下個月該結果子了。”她抬手一拍額頭,道。

他微微一愣,一時有些跟不上她跳躍的思維。

“聽聞冰蓮可以養身,肯定對家主身體有益,上次去看的時候已經開了花,下個月去正好可以摘果子了。”她兀自點點頭,喃喃自語道。

上次去看的時候正好遇到被妖怪捆上山準備當點心的周公子,順手救了回來,不提這個她還差點忘記冰蓮的事情了。

赫連珈月看著眼前這個表情總是一本正經、嚴肅認真,且做事總是一絲不苟的少女,不由得失笑。冰蓮是個好東西,大家都知道,可是萬妖山顧名思義是妖怪群聚的地方,除了號稱銀月巫女的赫連千樂,大概沒有人會用這樣去市集買菜的口吻去講進萬妖山采冰蓮果這件事。

“有錢哪裏買不到冰蓮,萬妖山太危險,還是不要去了。”他撫了撫她的頭,輕聲勸道。

“外麵買的不新鮮,有些還摻假。”她搖搖頭,一臉的不讚同,“現在奸商太多。”

他笑了起來,捏捏她一本正經的小臉,悠然自得地踏出門去,心情甚是愉快。

出院門的時候,看得眾人又驚又異,每日清晨都低氣壓的家主大人,今日……心情著實明朗得有些詭異呀。

賜婚

陛下賜婚的恩旨下來的時候,赫連千樂正站在宮門外打磨一塊形狀奇特的玉石,她腰間的繡袋裏已經裝了十一枚打磨得十分圓潤漂亮的玉石。

她打算做一個法器,因為下個月初三便是赫連珈月的二十四歲生辰。

從辰時開始,她便向著宮門的方向頻頻張望。直到巳時,他還沒有出來,往常這個時候,他早該下朝了。她心裏莫名的有些不安,便來來回回地走了一陣,然後聽到宮門內傳來一陣人聲,她鬆了口氣,將未打磨好的玉石收回腰間的繡袋裏,站在宮門邊上靜候自家家主。

宮門大開,一眾朝廷官員步出宮門。

她一眼便看到人群中的赫連珈月,除了他,其他人在她眼中都是背景幕布,與她無關。隻是今日猶為不同,他被一群人包圍在中間,如眾星捧月一般,人人都道“恭喜”。她沒有多想,隻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候。

“赫連姑娘……”身側,有人輕喚道。

赫連千樂回過頭,看向聲音的主人,模樣有幾分眼熟:“何事?”

聲音的主人臉上布滿了失望,然後猶不氣餒地又道:“在下周賞,已是第十三次見到姑娘了,姑娘對在下一點印象都沒有麽?”

每次見麵,他都要報上自己的名字,然後下一次見麵,她依然是一臉的迷茫。

“哦……”她點點頭,想起了關鍵詞,周侍郎家的公子=周賞=萬妖山=冰蓮果,然後有了印象,“周公子。”

周賞忙不迭地點頭,差點痛哭流涕,可算是有了印象……真是不容易啊!

“有事麽?”她眨了一下眼睛,又問。

周賞一下子哽住了,然後漲紅了臉:“在下……是想謝過姑娘的救命之恩……”

“不必客氣,舉手之勞。”這話不是謙讓,於她而言,真的隻是舉手之勞而已。

“雖然於姑娘隻是舉手之勞,但對在下來說,卻是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周賞又道。

她又點點頭:“周公子客氣。”說完,她便繼續在人群裏尋找家主的身影。

“赫連姑娘……”身側的人不甘寂寞地再度開口。

“還有何事?”她看向他。

“……不知姑娘可否許配人家?”周賞臉上紅得像是沁了血。

“未曾。”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被眾人圍住的家主看起來心情不佳,雖然麵上掛著幾分笑,可是眸中卻是一絲笑意也無,遠遠地也可以看到他攏在袖中的手指正輕輕撫摩著什麽,她知道他在撫著左腕上戴著的一串珠鏈,每次他心情煩躁的時候都會不停地重複這個小動作。

“那……”周賞猶豫了一下,想表明心意,又怕太過急切唐突了姑娘。

聽到他的猶豫,赫連千樂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

赫連珈月此時被一班同僚圍著道喜,心情卻是極為不耐,現在感覺到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移開了,他心情更糟了,抬頭看向千樂的位置,便見周賞正微紅著臉望著千樂,而千樂也正抬頭看他。

那畫麵落入赫連珈月眼中,隻覺得分外刺眼。

草草與一眾逢迎拍馬的同僚道了別,他走到千樂麵前,淡淡拋出兩個字:“回府。”

赫連千樂點點頭,扶他上了馬車。

留下周賞一人癡癡望著那漸行漸遠的馬車,久久得回不過神來。

青石板的道路十分平整,馬車也行得十分平穩,赫連珈月背靠著軟墊閉目養神。

她見他的身子微微歪向一邊,似是睡著了,便坐到他身側,讓他靠著她。

“陛下賜了婚。”半倚著她,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如夢囈一般。

“賜婚?”她有些疑惑。

“將當今長公主淳於紅葉賜給了我。”緩緩睜開眼,赫連珈月靠著她,淡淡道。

“何時大婚?”她問。

“大約是明年,駙馬府已經開始建了。”赫連珈月麵色不鬱。

“你不開心麽?”她又問。

他沒有回答,隻問:“你呢?”

“若家主開心,娶了長公主也無妨,若家主不開心,便不娶了罷。”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長公主,又豈是想娶就娶,想不娶就能不娶的。”他哼了一聲,直起身子。

她沒有說話,隻在心裏默默盤算著,若是家主不想娶,她自有辦法,大不了讓長公主嫁不了人就是。

隻是,沒有等赫連千樂有所動作,赫連家主便病了。

這一病就是半個月,早朝也告了假。

皇帝派了禦醫來瞧,也瞧不出症結何在,隻說是氣虛體弱,連下床都不能,後來涼丹城裏便開始流傳出國師赫連珈月先天不足的傳聞。皇帝無從懷疑,畢竟赫連珈月身體不佳幾乎是整個涼丹都知道的事情,隻是近年來好了些,他才起了賜婚的念頭。如今一看,果然還是非駙馬良選。賜婚的事情,便這樣無限期擱置了下來。

半個月來,赫連千樂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洗漱換衣,端茶遞水從不假手他人。隻是看著他一日比一日更虛弱,她有些著慌了。

想想萬妖山的冰蓮果也該成熟了,實在不行,再殺了那守著冰蓮的靈獸,靈獸的內丹據說是可以續命的。

沒有再猶豫,她將他安頓好了,設了一道靈符替他穩住脈息,又施了巫術將主院護得滴水不漏,確定無人可以進來之後,她動身去了萬妖山。

掐著時間從萬妖山趕回來的時候,恰好是他生辰的前一天。

她有些疲憊,冰蓮果和靈獸的內丹都已在她腰間的繡囊之中。當然,為了這些,她也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差點便回不來。隻是……她是萬萬不會留下他一個人在生死之際掙紮的,希望家主吃了她帶回來的東西之後可以開開心心地過一個生辰。

一路披星戴月地策馬回到赫連府,她躍下馬背,站在府門前,感覺周圍的氣息有些奇怪,隱隱帶著不善。想著家主還在府中,她皺了皺眉,鬆開馬韁,快步走向府門,欲探個究竟。

然而,府門卻緊閉著。

一路行來的疲憊於她到底不是沒有影響的,待察覺到的時候,她已經踏入滅妖陣。銀色的鎖鏈從陣中呼嘯而出,如靈蛇一般將她緊緊縛住,鎖鏈間的倒刺瞬間紮進她的血肉。

很痛。

她動了一下,那帶著倒刺的鎖鏈裹得更緊了些,她甚至能聽到從自己身體裏傳出骨骼碎裂的聲音。

額前滲出冷汗,她抿了抿因為疼痛而顯得有些蒼白的唇,咬破舌尖維持住神智的清明,然後將口中的血噴出,細密的血珠並沒有落下,卻在她麵前凝結成一個符咒的形狀,轉瞬間貼上了那縛著她的銀色鎖鏈。

鎖鏈立刻鬆了開來,“嘩啦啦”掉在地上。

身體因為疼痛而不由自主地微微搖晃了一下,她五指微張,一柄弓月型的武器出現在她掌中:“出來。”

清清冷冷的兩個字,仍是沒有多餘的表情。

比這更凶險的境況她也遇到過,這不算什麽,隻是此時她有些心慌,因為家主還在府中,她不知道他的狀況如何。

在看清那些自黑暗中魚貫而出的人時,她有了一瞬間的迷惑,因為攻擊她的,並不是妖魔,而是……巫師。

並且,是赫連家的巫師。

她有些迷茫地看著麵前那些佩戴著赫連家族標記的巫師,這些巫師她從未見過,隻是從衣飾上來看,應該隸屬於旁係一支,並不是直接效命於赫連家主的。

“赫連千樂,你背主忘恩,竟還有麵目回來?”有巫師出言斥責。

背主忘恩?漆黑的眼中仍是迷茫,赫連千樂上前一步,什麽意思?

見赫連千樂手持銀月彎刀,麵無表情地逼近,許是威名在外,一眾巫師竟是齊齊後退了幾步,然後醒悟過來,不由得惱羞成怒。

“家主真是瞎了眼,才會養虎為患!”為了挽回顏麵一般,那人後退一步,卻再度開口大聲斥責。

聞言,漆黑的眼中迅速罩了一層寒霜,赫連千樂身形一動,那躲在人群中的男子立刻委頓在地。

“對家主不敬者,死。”她開口,依然淡漠的口吻,銀月彎刀上卻已沾染了血的顏色,在月色下泛著詭異的紅光。

一時間,眾人噤若寒蟬,無人再敢送死。

赫連千樂掃了一眼眾人,手執銀月彎刀,緩步走上玉階,推開大門,踏進赫連府。

生辰

一路匆匆跑進主院,推開房門的時候,她心裏恐懼到了極點,生怕見到他出了什麽事。可是房中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她的視線在房中快速搜尋了一番,在看到銅鏡的時候,頓住。

銅鏡裏,有一個狼狽不堪的女子,白色的裙裝被身上傷口中溢出的血染得斑斑點點,已經辨不出原樣,發辮不知道什麽時候散落了開來,長長的頭發略顯淩亂地散落在肩上,因為沾染了鮮血而一綹一綹地打著結。

家主有潔癖,若是看到,定會不悅。

可是家主會在哪裏?

她生平第一次這樣慌張,生死一線時也沒有這樣慌張過。伸手摘下腰間的繡囊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她走出主院。

整個赫連府一片死寂,一路尋來,熟悉的亭台樓閣,卻是一個人都沒有,唯有空氣裏彌漫的淡淡血腥氣。

關心則亂,她定了定心神,開始試著用靈識來探察他的氣息。屏蔽掉一切雜念之後,她感覺到了一個溫溫潤潤的靈魂,熟悉而溫暖,一如當初小小的他將小小的她從亂葬崗抱起時的感覺。

是他的氣息,氣息平穩,他沒事。

鬆了口氣,她轉身向著感知的方向去尋他,走了兩步,終是挨不住身上的傷,微微搖晃了一下,咬唇撐起一股力氣,繼續往前走。身後走過的地方,蜿蜒出一道細細的血線。

沒有風的夜晚,漆黑的天幕上鑲嵌著一輪刀鋒似的彎月,銀色的月華將庭院裏那一襲白袍的男子映照得纖毫畢現。

他坐在石桌旁,把玩著手中玉製的酒盞,墨色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倒映在酒盞中的銀色月亮。

“家主……”她在他身後停下。

他沒有看她,依舊打量著杯中的月亮。

天一點一點暗了下來,月亮被什麽遮住了。滅妖陣便在這一瞬間啟動,五名頂級巫師聯手擺下的陣法,與府門前那個陣法自然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差。

可是於她而言,要逃脫也並非難事,縱使她已身受重創。往後一個騰躍,她虛空畫出一道隱形的符咒,手中的銀月彎刀揮出,回旋著襲向設陣的巫師。

這一擊,齊刷刷削去他們每人一條手臂,刹那間鮮血四濺,她逃出陣去,盯住設陣的巫師,手中的銀月彎刀因噬了血而興奮不已,嗡嗡鳴叫。

就在這時,已經被破解的陣中驀然掠出一條金色的捆妖鎖鏈,將她緊緊縛住,令她難以動彈。

她頓了一下,沒有掙紮,由著那尖銳的刺割破她的皮膚,陷進她的血肉。

因為,這捆妖鎖是家主的武器。

手中的銀月彎刀掉在了地上,她側過頭,不解地看向始終安靜地坐在一旁的家主。

赫連珈月一口飲盡杯中的酒,手一鬆,酒杯掉落在石階上,碎成幾片。

“家主?”她喚他,不明白自己哪裏做錯了。

他終是回過頭來,看向她,那鳳眸因酒氣而透著氤氳,看起來如往常一般的慵懶而溫暖。

“帶下去。”他收回視線,揮了揮手。

“等一下。”她掙紮了一下,捆妖鎖收得更緊了些,尖銳的刺更深的紮進血肉之中,她卻不管不顧,伸手探入懷中,取出那個繡囊,“我找到冰蓮果了,還有靈獸的內丹,你吃了吧。”

他抿了抿唇,看著她,眼神閃爍不定。

幾名成了獨臂的巫師又驚又懼地看她:“家主,不要上當……”

他充耳不聞,起身走到她的身邊,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終是彎下腰,伸手接過她手中被血浸透了的繡囊。

彎下腰的時候,他的唇貼著她的耳朵,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等我。”

她點點頭,笑了。

她知道,她會等,她相信他。如果連他都不可以相信,她又能相信誰呢?

如果連他都不可以相信,那麽,於她而言,活著未必就比死了更好受。

他後退一步,揮了揮手,守在暗處埋伏的巫師上前,將她帶了下去。

“家主,不如打斷她的手腳,否則……天牢怕是困不住她。”一名按著斷臂的巫師上前,心有戚戚焉地提議。

“她不會逃的。”赫連珈月捏著掌中浸血的繡囊,淡淡道。

她不會逃的。

天牢她來過,不過以前是她關別人,現在她被人關。直到此時,她才知道,原來有那麽多人恨不得她去死。

比如現在,一名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獄卒正試圖挑斷她的腳筋。

“嗬嗬,夥計們,看到沒有,名滿北莽的巫女大人如今怕也是要栽在咱們兄弟手裏了。”那獄卒拿著把剔骨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在她的腳上磨。

她一聲不吭,仿佛那腿不是自己的。

“真硬氣,不愧是銀月巫女大人啊。”有人嗤笑,“不過真可惜,牆倒眾人推,何況咱們兄弟也是拿錢辦事,冤有頭債有主,下了地府可不要找咱們兄弟麻煩。”說這話的時候,那人已經挑斷了她的手筋。

“少廢話,你們利落點兒,不廢了她的手腳等她緩過氣來準能廢了你們。”一旁暗處,有人低斥。

“是是是。”他們下手更利索了。

她閉著眼睛,默默忍受。

反正,再痛都會過去的。

許久,周圍終於安靜了下來。

門外,有腳步聲緩緩走近,她眼睫微微一顫,卻沒有睜開眼睛,不是家主。

鎖鏈一陣丁當做響,門被推開。

“周公子,時間不多,要快些。”有人輕聲道。

周賞點點頭:“多謝。”

他走進牢房,在見到牢裏頭的情形後,不由得愣住,不過才幾個時辰,怎麽變成這樣……

怔怔地看著血泊中少女,周賞幾乎要落下淚來。那日在萬妖山,那一襲白衣、手持銀月彎刀的少女是那樣的清麗出塵,美得幾乎要奪去他的呼吸。

可是此時,她閉著眼睛,靜靜地靠在牆上,衣衫襤褸,手腳被廢,仿佛隨時都會斷了呼吸。

聽到淚珠落下的聲音,她低低地歎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我不會死的。”

他抬手抹了一把臉,走近了她,蹲下身:“門外的獄卒是我安排的人,時間不多,我帶你出去。”

“我不會出去的。”她搖了搖頭,側身避開他的手。

“為什麽?”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家主讓我等他。”她淡淡地道。

“你是傻麽!是赫連珈月將你送進這裏的,已經判了火刑,明日午時就要行刑了你知不知道!”

“火刑?”她稍稍一愣,“為什麽?”

“你不知道?赫連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間都被殺了,他們說是你幹的,因為現場有銀月彎刀留下的痕跡。”他搖了搖頭,又道,“可是我知道一定不會是你。一個連不相幹的人都會救的女孩,怎麽可能會殺了那麽多的人。”

“嗯,不是我。”

“那你便聽我的。”

“我不會出去的。”她仍是搖頭。

他瞪著她:“你怎麽如此死心眼!”說著,便強形要將她抱起來,卻發現根本辦不到。怔怔地看著她,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少女,即使已經奄奄一息,卻依然是北莽國最強大的巫女。

沒有人可以強迫她做不願意的事情。她留在這裏,是因為她心甘情願留在這裏。

“他不會來的,跟我出去吧,我……”他垂下頭,試圖勸說。

“周公子,有人來了。”門外有人輕聲道。

周賞一滯,咬牙瞪了她一陣,終於歎息著將一個冰涼的東西塞入她的掌心,轉身走了出去。

她看著他離開,重新閉上眼睛,掌心的觸感是一塊寒玉,卻如活的一般在她掌心遊動,最終沁入她掌心的紋絡,消失不見。

即使是銀月巫女赫連千樂,也微微一驚,她睜開眼,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隻有掌心的紋絡格外的清晰起來,如果沒有猜錯,這應該是傳說中的秘寶血玉,據說可以使時空倒轉,令亡者歸來。

如此珍貴的東西……

周賞,你又何必如此。

她在天牢等了許久,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默默地數過去,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有人將她帶出了天牢,因為手腳被廢,她是被架著拖出去的,然後被裝進囚車,由一頭老牛拉車,慢慢從天牢門口繞整個涼丹城一圈,停在祭台邊上。

被綁上祭台的時候,已經快要正午了。

她的腳下架起了一圈可以驅邪的木頭,大約是因為囚車繞城一周的緣故,整個涼丹城都知道了銀月巫女今日行刑,都來觀刑。

人群將祭台四周擠得水泄不通,她被綁在高高的祭台上,看著底下黑壓壓一片的人,仍在等。

圍觀的人在指指點點。

“那就是銀月巫女啊……”

“赫連家對她恩重如山,她居然差點將人家滅了門……”

“等了那麽久,怎麽還不行刑啊……”

“你沒看到麽,那主持行刑的官員還差一個沒到……”

快到午時的時候,最後一個主持行刑的官員終於到了,那姍姍來遲的主刑官赫然便是赫連珈月。

透過人群,她看著他。

他掃了她一眼,便走到那一排主持行刑的官員中間坐下,跟周圍的同僚寒暄打招呼。

她一直在等他。

“行刑!”有人高喊。

她仍看著他,沒有動。

火被點燃的時候,她在等他。

火苗舔上她的腳底的時候,她仍在等。

赫連珈月身著朝服,與一眾官員一起,看著她被執行火刑。

火被燃起的時候,有人在宣讀她的罪狀,她都沒有聽清,她隻聽到一條,“剝奪其姓氏,逐出赫連家。”

她仍在看著他,隻是眼中已經一片安然,沒有了等待。

今日是他的生辰。

他說,今日也是她的生辰。

所謂生辰,竟成死祭。隻是,可有人……會來祭她?大概,是沒有的吧。被逐出赫連家,她便又是孤身一人了,即便死,也是孤魂野鬼。

火光中,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她拚命睜大眼睛,想看清對麵的那個男子,她的家主。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背景。

她的眼裏隻看得見他。

可是視線為什麽越來越模糊,漸漸的……就要看不清他了……

大火從她的腳底往上躥,燒斷了她腰間係著的繡袋,繡袋掉進火堆裏,有什麽東西從繡袋裏滾落出來,一顆,二顆,三顆……彈跳著滾下高台,閃著晶瑩的光。

隻有一顆,因為時間不夠而沒有打磨得十分圓滑,掉進了火堆中,便再也沒能出來。

那是她為他準備的生辰禮物。

大約……是再沒有機會送給他了。

煙火熏燎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什麽了。

她的眼中,再沒有他。

再也沒有了。

莫名的,她鬆了一口氣。

今生,赫連千樂隻為赫連珈月而活,她終是沒有食言。

隻是不曾想到,這一生,竟是如此的短暫。

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

據北莽史書記載,恒天七十二年,銀月巫女被逐出赫連家族,施以火刑,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