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9章

篳篥的聲音漸漸浮起來,像是冬天的薄霧,漸漸地飄進我的夢裏。

我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候,臉上一涼,我抬起頭。

原來是下雪了,無數紛揚的雪花從無盡的蒼穹緩緩落下,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息了,隻有雪無聲地下著,綿綿的,密密的。晶瑩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飛開,天像是破了一個大窟窿,無窮無盡地往下麵漏著雪。東一片,西一片,飛散著,被風吹得飄飄揚揚。

城裏的燈火也漸漸稀疏了,雪像一層厚重的白簾,漸漸籠罩起天地。

裴照終於收起篳篥,原來他一直吹了這麽久。一停下來,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定是吃了許多涼風,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了這麽久,也不怕傷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對我說道:“下雪了,末將護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絨絨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性地說:“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並沒有猶豫,仍舊語氣恭敬:“是,娘娘。”

我覺得十分煩惱,問:“你喜歡那個公主麽?”

裴照怔了怔,並沒有說話。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計你就不喜歡啦!沒想到你也要被逼著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唉,你們中原的男人真可憐。不過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為太子,都不能冊立喜歡的人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語可能用得亂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臉色挺不自然,最後隻淡淡地答了個“是”。

我慷慨地說:“別煩惱了!我請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似乎又被嗆到了,又是好一陣咳嗽。我大方地告訴他:“我在鳴玉坊有個相好哦!長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別叫我太子妃!”我興興頭頭拉著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顯然沒想到我是風月場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鳴玉坊的派頭時,簡直把他給震到了。

關鍵是王大娘一見了我就跟見到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雖然王大娘渾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門又尖又細又高又亮,這麽呱啦一叫,整個鳴玉坊頓時轟轟烈烈,無數穿紅著綠的鶯鶯燕燕從樓上樓下一湧而出:“梁公子來啦!梁公子怎麽這麽久沒來?梁公子是忘了咱們吧……”

我被她們簇擁而入,好不得意:“沒有沒有……今天路過……”

“哼!前天月娘還在說,梁公子,你要是再不來呀,咱們就把你存在這兒的那十五壇好酒,全都給挖出來喝了。”

“對呀,還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壇雪,月娘還心心念念留著煎茶給你嚐!”

“今天又下雪了,我們就拿這雪水來煮酒吧!”

“好啊好啊!”

我被她們吵得頭昏腦漲,問:“月娘呢?怎麽不見她?”

“月娘啊,她病了!”

我吃了一驚:“病了?”

“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貴客到這裏來吃了一盞茶,聽了一首曲,然後就走了,沒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麽人竟然能讓月娘害相思病?”

“瞧著應該是讀書人家的貴人,長得麽,一表人才,談吐不凡,氣宇軒昂……”

一聽就沒戲,我都聽那些說書先生講過多少次了,私定終身後花園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沒有公子和風塵女子。更何況這月娘乃是勾欄中的頂尖,教坊裏的人精,敗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麽會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結義金蘭,立刻便去樓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還沒睡,隻是懨懨地靠在熏籠上,托著腮,望著桌上的一盞紅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十五!”我喚著她的小名。

月娘瞧見是我,亦是無精打采:“你來啦?”

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

“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過我,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

“不僅一表人才,而且談吐不凡……更難得的是,對我並無半分輕薄之意……”月娘癡癡地合掌作十,“上蒼保佑,什麽時候再讓我見他一麵……”

“他不會也是女扮男裝吧?”我忍不住打斷她,“當初你認出我是女人的時候,不就說過,我對你沒有半分輕薄之意,所以你一眼看出我其實是女人……”

月娘壓根兒不為我所動:“他怎麽可能是女扮男裝,看他的氣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著耳朵告訴她:“我今天把裴照帶來了!你不是一心想要報仇麽?要不要對裴照施點美人計,讓他替你報仇?他爹是驍騎大將軍,他是金吾將軍,聽說裴家挺有權勢的!”

月娘黯然搖了搖頭:“沒有用。高於明權傾朝野,為相二十餘載,門生遍布黨羽眾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聽說,高貴妃馬上就要做皇後了。”

“高貴妃就要做皇後了?”

“是呀,坊間都傳,陛下廢黜張皇後,就是想讓高貴妃做皇後。”

我不能不承認,我這個太子妃混得太失敗了,連皇後的熱門人選都不曉得。我從前隻見過高貴妃兩次,都是去向皇後定省時偶爾遇見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隻想起一個模糊的大概,沒能想起她到底長什麽樣子。

我說:“你要是能見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情。”

月娘原來家裏也是做官的,後來被高於明陷害,滿門抄斬。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僥幸逃脫卻被賣入勾欄為歌伎。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報仇,她第一次將自己身世說給我聽的時候,都哭了。我十分同情她,可惜總幫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歎了口氣:“哪怕見到皇上也沒有用……唉……我倒不想見皇上……我……現在心裏……隻是……隻不知幾時能再見著那人……”

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連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記了,就惦記著那位公子哥。

我下來拉裴照上樓,鳴玉坊中到處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適意。月娘乃是鳴玉坊的頭牌花魁,一掀開她房前的簾子,暖香襲人。好幾個人迎出來,將我們一直扯進去,裴照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我便將那些美人都轟了出去,然後隻留了月娘陪我們吃酒。

鬧騰這大半夜,我也餓了,鳴玉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會總在這裏來往。一來是與月娘甚是投契,二來就是因為他們這裏的菜好。

我飽飽地吃了一頓,把城樓上吹風受雪的那些不適全吃得忘光了。月娘抱著琵琶,懶懶地撫著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她的聲音懶懶的,好像真的氣若遊絲,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的腔調。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麽不吃?”

“公子請自便,我不餓。”

我覺得他比之前有進步,起碼不再一口一個末將。我拿著筷子指給他看:“這裏的魚膾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調製的,一點兒也不腥,你不嚐嚐看?”

我大力推薦魚膾,他也就嚐了嚐。

回宮的路上,裴照忽然問我:“適才的女子,是否是陳家的舊眷?”

我一時沒聽懂,他又問了一遍:“剛剛那個彈琵琶的月娘,是不是本來姓陳?”

我點了點頭,趁機對他講了月娘的家世,將她形容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遙遙已經可看到東宮的高牆,裴照停下來,忽然對我說:“太子妃,末將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我頂討厭人這樣繞彎子了,於是說:“你就直說吧。”

他卻頓了頓,方才道:“太子妃天性純良,東宮卻是個是非之地。殿下身為儲君,更是立場尷尬。末將以為,太子妃還是不要和月娘這樣的人來往了……”

我從來沒覺得裴照這樣地令人討厭過,於是冷笑著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皇親國戚,瞧不起月娘這樣的女子,可是叫我跟我的朋友不再來往,那可辦不到!我才不像你們這樣的勢利眼,打量人家無權無勢,就不和她交朋友。沒錯,月娘是個風塵女子,今天晚上真是醃臢了裴將軍!請裴將軍放心,以後我再不帶你去那樣的地方了,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駙馬爺吧!”

大約我還從來沒有這般尖刻地跟裴照說過話,所以說過之後,好長時間他都沒有出聲。隻聽見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這裏是坊間馳道,全都是丈二見方的青石鋪成。雪還一直下著,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雪,馬兒一走一滑,行得極慢。

一直行到東宮南牆之下,我都沒有理會裴照。

我不知道後來事情的變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馬上就要過新年,宮裏有許多大典,今年又沒有皇後,很多事情都落在我的身上,內外命婦還要朝覲、賜宴……雖然後宮由高貴妃暫時主持,可她畢竟隻是貴妃。永娘告訴我說,許多人都瞧著元辰大典,猜測皇帝會不會讓高貴妃主持。

“高貴妃會當皇後嗎?”

“奴婢不敢妄言。”永娘很恭謹地對我說。我知道她不會隨便在這種事上發表意見,她也告訴我:“太子妃也不要議論此事,這不是做人子媳該過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