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8章

我瞧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他是真的沒事了。我吃力地想把自己麻木的腿收回來,試了試便知道是徒勞,一時半會兒是站不起來了,還有我的腰……天都亮了,我的腰那個又酸又疼啊,簡直跟被大車從背上碾過一整晚似的,以後再不這樣睡了。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終於扶著床站起來了,我嚐試著邁了邁腿,拿不準主意是叫人進來攙我好,還是等過會兒腳不麻了,再試試好。這時候李承鄞終於說話了:“你要去哪兒?”

“回去睡覺……”我連舌頭都麻了,真是要命,說話都差點兒咬到自己舌頭。

“誰叫你跟豬似的,在哪兒都能睡著,你趴這兒都可以睡,叫都叫不醒。”

我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這人剛剛好一點兒就又有力氣跟我吵架。

他拍了拍身邊的床。

“幹什麽?”

“你不是要睡覺麽?反正這床夠大。”

確實夠大,李承鄞這張床比尋常的床大多了,睡上十個八個人都綽綽有餘。不過重點不在這裏,重點在,我忍不住問:“你要我跟你一塊兒睡?”

李承鄞一臉不以為然:“又不是沒睡過。”

這倒也是。

我實在是困頓得厲害,爬上床去,李承鄞本來要將被子讓一半給我,我怕碰到他的傷口,伸手把腳踏上的那床被子撈起來蓋上。然後,我就很舒服地睡著了。

後來是永娘輕聲將我喚醒的,我悄悄披衣起來,永娘輕聲告訴我說,廢黜皇後的旨意終於明詔天下,不過據說太皇太後出麵安撫,後宮倒還十分安定。

隨著廢黜皇後的聖旨,內廷還有一道特別的旨意,是恢複趙良娣的良娣之位,因為她是被冤枉的。

我十分黯然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李承鄞,他睡得很沉,還沒有醒。因為傷勢太重,這麽多天來他的臉色仍舊蒼白沒有血色,人也瘦了一圈,連眼圈都是烏青的。

我對永娘說:“派人去叫趙良娣來侍候太子殿下吧。”

這個地方本來就不屬於我,我偏賴在這裏好幾日。

不等永娘說話,我就走出殿去,命人備輦。

我回到自己的殿中,再無半分睡意。大約是睡得太久了,我瞧著鏡中的自己,如果我長得漂亮一些,李承鄞會不會喜歡我呢?

本來李承鄞喜歡不喜歡我,我一點兒也不在意,可是經過這次大難,我才覺得,其實我是在意的。現下他活過來了,我盼著他喜歡我。因為他快要死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挺喜歡他的。

可是,他隻喜歡趙良娣。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發過愁。

吃也不想吃,睡也不想睡,每天就呆呆地坐在那裏。

趙良娣重新回到了她住的院子裏,太皇太後覺得她受了委屈,接連頒賜給她好些珍玩。然後她的父親最近又升了官,巴結她的人更多了。她住的院子裏熱鬧極了,偶爾從外頭路過,可以聽見那牆內的說笑聲、弦管聲、歌吹聲。

李承鄞的傷勢應該好得差不多了,雖然我沒有再見過他,不過有一次我曾聽到他的笑聲。

能夠笑得那樣開心,想必是好了。

下大雪的那天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情是宮中傳出旨意,珞熙公主賜婚裴照;第二件事情是緒娘被送回了東宮。

裴照的家世很好,他的母親就是平南長公主,永娘告訴我說:“裴將軍生來就是要當駙馬的。”

據說這是中原的講究,親上加親。

我想起我自己做過的那個夢,隻覺得十分悵然。裴將軍做了駙馬以後,說不定要升官了,他如果不再做東宮的金吾將軍,也許我以後再也見不著他了。

本來我已經見不著李承鄞,現在,我就連裴照都要見不著了。

永娘將緒娘安置在東宮西邊的一座院子裏,她說那裏安靜,緒娘身體不好,要靜靜地養一陣子。

我想是因為李承鄞並不喜歡她,所以永娘給她挑的地方,離正殿挺遠的。永娘對我說:“趙良娣鋒芒正盛,太子妃應該趨避之。”

永娘說的這話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就是叫我躲著趙良娣唄。

反正在東宮我也不開心,幸好阿渡的傷也好了,我又可以同阿渡兩個溜出去玩兒。

一兩個月沒出來,天氣雖然冷,又剛下了雪,但因為快過年了,宮外倒是極熱鬧。

街上人山人海,到處是滿滿當當的小攤小販,賣雪柳的、賣春幡的、賣吃食的、賣年畫的……玩雜耍的、演傀儡戲的、放炮仗的、走繩索的……真是擠都擠不動的人。我頂喜歡這樣的熱鬧,從前總喜歡和阿渡擠在人堆裏,這裏瞧瞧,那裏看看。

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提不起精神來。沒逛一會兒,就拉著阿渡去米羅的鋪子裏喝酒。

酒肆還是那麽熱鬧,老遠就聽見米羅的笑聲,又清又脆,仿佛銀鈴一般。

我踏進酒肆的竹棚底下,才發現原來她在同人說笑,那個人我也認識,原來是裴照。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裴照,不由得一愣,他大約也沒想到會遇上我,所以也是一怔。

我見裴照輕袍緩帶,一派閑適的樣子,便拱手招呼了一聲:“裴公子。”

他反應挺快,也對我拱了拱手:“梁公子。”

酒肆裏人太多,隻有裴照桌子旁還有空位,我老實不客氣地招呼阿渡先坐下來,要了兩壇酒。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借酒澆愁。

我雖然沒愁可澆,不過有一肚子的無聊,所以喝了兩碗之後,心情也漸漸好起來。

我拿筷子敲著碗,哼起我們西涼的小曲兒:“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酒肆裏有幾個人劈裏啪啦鼓著掌,我卻突然又沒了興致,不由得歎了口氣,又喝了一碗酒,開始吃香噴噴的羊肉。阿渡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是想勸我少喝些,可是我沒有理她,我正埋頭吃肉的時候,忽然聽到“呼律”一聲,竟然是篳篥。我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桌子那頭的裴照。

阿渡不曉得什麽時候把篳篥交給了他,他凝神細吹,曲調悠揚婉轉。

我托著下巴,聽他吹奏。

這次他吹的曲子竟然是我剛剛唱的那半支小調,想必他從前並沒有聽過,所以吹奏得十分生澀,不過主要的音律還是沒有錯,隻是一句一頓,吹過一遍之後就顯得流暢許多。這首曲子本來甚是歡快,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聽著隻覺得傷心。

裴照又吹了一遍,才放下了篳篥。

我又飲了一碗酒,對他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裴照仍舊對我很客氣:“公子請吩咐。”

“我一直沒有到朱雀門城樓上去看過,你能不能帶我偷偷溜上去瞧瞧?”

裴照麵上略有難色,我自言自語:“算了,當我沒說過。”

沒想到裴照卻說道:“偷偷溜上去甚是不便,不過有旁的法子,隻是要委屈公子,充一充我的隨從。”

我頓時來了精神,拍手笑道:“這個沒問題。”

我和阿渡扮作裴照的隨從,大搖大擺,跟著他上了朱雀門。

朱雀門是上京地勢最高的地方,比皇宮太液池畔的玲瓏閣還要高。這裏因為是上京九城的南正門,所以守衛極是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裴照亮出令牌,我們順順當當地上了城樓。

城樓最高處倒空無一人,因為守衛全都在下麵。

站在城樓上,風獵獵吹在臉上,仿佛小刀一般割得甚痛。可是俯瞰九城萬家燈火,極是雄偉。市井街坊,一一如棋盤般陳列眼前,東市西市的那些樓肆,像水晶盆似的,亮著一簇簇明燈。遠目望去,甚至遙遙可見皇城大片碧海似的琉璃瓦,暗沉沉直接到天際。

裴照指給我看:“那便是東宮。”

瞧不瞧得見東宮,我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踮著腳,隻想看到更遠。

站在這麽高的地方,也瞧不見西涼。

我悵然地伏在城堞之上,無精打采地問裴照:“你會想家嗎?”

隔了一會兒,他才道:“末將生長在京城,沒有久離過上京,所以不曾想過。”

我覺得自己怪沒出息的,所以有點訕訕地回過頭瞧了他一眼。城樓上風很大,吹得他袍袖飄飄,他站得離我挺遠的,城樓上燈光黯淡,我也瞧不出他臉上是什麽神色。我對他說:“吹一支篳篥給我聽吧。”

阿渡將篳篥交給他,他慢慢地吹奏起來,就是我剛剛唱的那支曲子。

我坐在城堞之上,跟著篳篥的聲音哼哼:“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

我知道,那隻狐狸不是在等姑娘,它是想家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沒有哼哼了,可是篳篥的樂聲一直響在我身邊。這種熟悉的曲調讓我覺得安然而放鬆,即使城樓上這樣冷,我的心底也有一絲暖意,那是西涼的聲音,是西涼的氣息,是這偌大繁華的上京城中,唯一我覺得親切、覺得熟悉的東西。

滿天的雲壓得極低,泛著黃,月亮星星都瞧不見,隻有風割在人臉上,生疼生疼。我覺得困了,打了個哈欠,靠在阿渡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