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章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掉了。
我睡在客廳的沙發裏,手裏還抓著他的襯衣袖子。襯衣像塊抹布似的搭在那裏,一定是我抓著不放,所以他把衣服脫了,金蟬脫殼走人了。剛結婚的時候,有一次我睡著了抓著他的睡衣不放,他就是這麽幹的。我頭疼欲裂,爬起來找了套衣服換上。
箱子還擱在門邊,而大門緊閉,我開始試密碼。
竟知的生日,不對。
陸與江的生日,不對。
竟知原來的手機號碼,不對。
陸與江的手機號碼,不對。
最後我放棄了猜密碼這種高難度的工作,畢竟我從來沒有猜對過陸與江在想什麽,要猜出他設定的密碼簡直是天方夜譚,好在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我拎著箱子到二樓去,穿過主臥推開露台的門。先把箱子扔到下麵的草坪上去,然後自己順著露台爬下去。
順利落地。
我拍拍屁股,拎起箱子走人。
我跑到陳默那裏去了。陳默見著我隻差沒尖叫,抓起麵鏡子塞給我,“景知你看看,你看看你怎麽這副鬼樣子?被人打劫啦?”
我看到鏡子裏蓬頭垢麵的自己,活脫脫像個惡鬼,“老娘被人劫財劫色!別提多倒黴了。”
陳默“噗”地一笑,食指尖尖點了點我的額頭,“就你這模樣還有人劫色?你以為人人都是陸與江,會腦殼壞掉看上你?”
其實他說錯了,即使陸與江腦殼壞掉了,也不會看上我。
我把箱子扔到壁櫥裏去,大咧咧倒在他舒服的大床上,“情人眼裏出西施,就你以為陸與江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
好幾秒鍾沒聽到陳默的回答,我翻過身來看了看他,沒想到他幽幽歎了口氣,“你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可以和他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可以和他結婚,哪怕離婚了,還可以一直和他住在一個屋簷下,這是多麽幸福的事……”
我沒有起雞皮疙瘩,因為我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陳默從來不在我麵前掩飾他對陸與江的感情,他甚至比我還要早認識陸與江,可惜陸與江的性取向太正常了,所以陳默一腔癡情,盡付溝渠。
我一點也不歧視陳默,愛一個人有什麽錯,哪怕不小心愛上一個同性,那也是因為命運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而已。
沒工夫和陳默執手相看淚眼,長籲短歎,因為上班時間要到了。我跳起來梳頭洗臉刷牙,然後撒丫子就出門了。
早高峰的地鐵,很容易把人擠成一塊餅幹。我上班的地方還挺高貴,是傳說中的CBD,所以一下地鐵隻看到烏泱烏泱的人,各路商業精英西裝革履行色匆匆,一派各奔前程欣欣向榮的大好景象。寫字樓的電梯裏也擠得跟粽子似的,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刷卡進公司,萬幸沒遲到。
十點後是例行的八卦時間,因為那個時候大家已經把手頭要緊的工作做完了而午餐又還遙遙無期,所以摸魚、開小差、到茶水間喝咖啡各種小動作都在這個時候層出不窮。這不剛進茶水間,林心扉就拉著我,一臉的花癡模樣,“葉景知,你有沒有看到今天新來的技術總監?真的是好帥哦!”
瞧她那點出息,隻差要垂涎欲滴。我和林心扉在公司號稱“帝國雙璧”,偌大兩幢雙子座寫字樓,幾百家公司在裏麵辦公,哪層有新來的帥哥,哪家公司又招了青年才俊,我和她是了如指掌,如數家珍。平常沒事的時候,我們也最愛交換情報,互通有無,曹彬源就是她慫恿我追的。曹彬源本來是陳默的同事,有次我和林心扉撞見他和陳默一起吃飯,我還以為他是陳默的新男朋友,所以肆無忌憚地把他搜刮了一番。沒想到後來陳默一本正經地告訴我,曹彬源隻是他的普通朋友,這人隻喜歡女人,而且還向他打聽了我的電話號碼。
林心扉知道後就嘖嘖稱奇:“難得有個眉清目秀的看上你,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當時我跟陸與江離婚好幾個月了,卻不得不天天跟他在一個屋簷下冷戰,一回家那冰凍三尺的氣氛就凍得我直哆嗦。可以不回家吃飯又有帥哥約會,何樂不為?
可惜和曹彬源進展得稍有眉目,就被陸與江那個混蛋給攪和了。
我問林心扉:“不會又是金毛洋鬼子吧?”
我和林心扉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中外通吃,而我隻喜聞樂見中國帥哥。
“切!”林心扉對我嗤之以鼻,“瞧你這點兒品位!洋鬼子咋啦?你看隔壁部門那幾個北歐帥哥,多麽高大英俊……儀表堂堂……”
我不敢告訴她我不待見洋鬼子是因為我英文太爛,尤其是口語。公司高層主管基本都是洋鬼子,偶爾給我打個電話我都恨不得用金山在線……
不過林心扉還是把新來的技術總監誇得天上有世間無,在短短幾分鍾內,我已經知道這位帥哥師出名門,名校海歸,博士學位,一表人才,風度翩翩,最迷人的還有一雙桃花眼。
“真是極品哪!”最後林心扉擊節讚歎。
極品當然要眼見為實,畢竟耳聽為虛。
身為公司行政,俗稱打雜,唯一的好處就是有大把理由可以去接近帥哥。
所以我以送辦公用品為由,施施然去敲新任技術總監的門。
“請進。”
聲音不高不低,略帶磁性。
要知道極品的首要條件就是聲音要好聽。
所以我眉開眼笑,推開門準備好生欣賞極品帥哥,然後就--徹底呆若木雞。
他也呆若木雞。
最後,還是他首先恢複正常,所以說精英就是精英,非同凡響就是非同凡響。
“景知,你怎麽在這兒?”
遲非凡的聲音還是和許多年前一樣,顯得溫和儒雅。我鼻子一酸,叫了聲:“姐夫!”
我隻有一個姐姐,就是竟知。
當年遲非凡和我姐姐在一個博導門下,遲非凡非常愛慕唯一的小師妹--就是我姐啦,所以挖空了心思追求她。我姐對他也頗有點好感,所以連我這個妹妹也跟著沾光,常常被他帶出去吃喝玩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都以為大局已定,早改口叫他“姐夫”了,誰知半路裏殺出來個陸與江。
遲非凡當然爭不贏陸與江那個混蛋,於是憤然出國,去讀第二個博士學位了。
一看到遲非凡,我就想起姐姐還在的那些好日子,怎能不覺得心酸?
晚上的時候遲非凡請我吃大餐,是我當年最喜歡的魚翅撈飯。他現在當總監了,那個薪水高得沒邊,所以我也就毫不客氣了,吃得滿嘴生香心滿意足,“姐夫,還是你對我最好。”
遲非凡隻是望著我的吃相,微微笑。
他跟我閑聊,比如什麽時候畢業的之類,甚至還問到我爸爸。
我毫不在乎地告訴他:“老樣子,跟我那後媽過得甜甜蜜蜜的。我一回去就把我當賊一樣防,幹脆我就不回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有點傷心,因為又想起了姐姐,從小我跟她是真的相依為命的。
吃完飯後我陪他去逛他和我姐的母校。晚上的校園十分安靜,林蔭成道,我們走在路燈下,聽得見自己沙沙的腳步聲。
天上沒有月亮,路燈金澄澄的,有無數的蛾子繞著路燈飛舞,讓我總想起一部很老的電影,裏麵有首插曲叫《流光飛舞》:
半冷半暖秋天……靜靜看著流光飛舞,那風中一片片紅葉……
明明還是夏天,可是夜風微涼,竟似有了秋意。時間過得這樣快,當時我還是個小尾巴,跟在他和姐姐的後頭,當著碩大的電燈泡。一轉眼,已經物是人非。
連我都覺得十分唏噓,何況是他呢?
上車的時候他說:“一直想來母校看一看,可是又近鄉情怯,謝謝你今天陪我來。”
遲非凡一貫就是這樣,說話彬彬有禮,待人熨帖妥當,不知道當年姐姐哪根筋搭錯了,非要淘汰他而選了陸與江。
而且遲非凡開了一部奧迪Q7,是我最喜歡的車。每次看汽車雜誌我就垂涎它粗獷的線條,YY自己威風凜凜地開著它衝鋒在北五環上,一定很爽。可惜囊中羞澀,沒想到遲非凡還與我有同好。不像陸與江,他倒是一個人就有三部車,不過除了奔馳就是悍馬,俗得掉渣。
結婚第二年我實在在家悶得慌,想讓他給我買部小車子出去晃晃,還是在花前月下繞著彎子跟他說的呢,結果他把臉一冷,說:“家裏有兩個司機,你上哪兒去用得著自己開車?”
從那以後我就很少開口找他要東西,我剩下的自尊心已經不多了,隻好省著點兒用。
遲非凡看著我在車裏東摸西摸,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於是問我:“要不要開著試試?”
“啊?”我囁嚅,“我沒帶駕照……”
遲非凡還是眉頭微挑,嘴角含笑,仿佛當年縱容我大吃垃圾食品的樣子,“偶爾小小的犯法是種快樂!”
好久沒開過車了,摸著方向盤我就覺得全身血液沸騰。Q7啊,銀色的Q7,在夜色中仿佛一隻躍躍欲試的銀豹,在引擎的低鳴聲中我衝進滾滾的車流,加速、換擋、超車、並線……
風呼呼地從車窗外刮過,我沒有看時速表,也不知道自己開到多快,隻知道一部部車被我超越,前方的路越來越明亮,在路燈下就像條橙色的帶子,讓人熱血噴薄,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在環線上繞了整整一圈,夜深人靜,車流稀少,而我開心得想要尖叫。
真是快樂!這種風馳電掣的感覺,拋開了一切煩惱,就像整個人輕鬆地沐浴在夜風中。換擋換到手軟,好久沒這樣累過了,可是從心到身,都有一種愉悅的快感。
最後他開著車送我回家去,我把陳默的地址告訴他,他問我:“你一個人住?”
我很高興地告訴他:“跟朋友一起,挺好一姐們兒。”
話也沒說錯,我和陳默,從來是姐妹情深。
“還沒有交男朋友啊?你姐姐如果知道的話,一定會替你擔心的。”
我笑不出來了,覺得心裏發澀。如果姐姐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情,她一定會氣得從地底下跳起來,跟我斷絕關係的吧?
我就是這樣卑鄙、無恥、自私的人。
車子停在陳默家樓下,我下車跟遲非凡道別,但他很有風度地要送我上樓,我覺得太晚了,怕陳默出來開門會把他嚇一跳,所以婉言謝絕。正在我們互相客氣的時候,花壇邊的陰影裏,忽然有小小的一芒紅星彈落出來。
是煙頭,就像顆流星,轉瞬即逝,落入小區內精巧的熊貓形垃圾箱裏。我忽然有第六感似的,睜大了眼睛。
陸與江。
他大半個人仍舊隱在陰影裏,可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是他,何況還能看見他的半張臉。
我突然手足發涼,胸口發緊。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在這裏,但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絕不會是好意在這裏等我。
果然,他慢慢地從陰影中踱了出來。遲非凡也看到他了,一時沒有認出那是誰,所以有點莫名其妙,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想我站在那裏一定跟根木頭似的,樣子一定很難看。
“遲先生。”陸與江整個人漸漸踱入路燈昏黃的光線中,倒顯得很客氣,“原來你回國了。”
遲非凡不卑不亢,“原來是陸先生,好久不見。”
為什麽我覺得四周氣溫急劇下降,殺氣騰騰,秋意蕭蕭,明明如今還是盛夏啊?
果然是情敵相見,格外眼紅。
我隻覺得心裏很難過,姐姐都已經不在了,還有什麽意思呢?
這對舊情敵不會拿刀互砍吧?
我腦中飛轉,要不要打電話給陳默讓他先下樓來解救我?
就讓這對舊情敵去拚個你死我活好了……
不過陳默如果下來,一看到陸與江,說不定會重色輕友,立馬把解救我的事忘諸腦後。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看到陸與江回頭衝我一笑。
我心中突然警鈴大作,這混蛋鮮少給我好顏色看,更甭提笑了。結婚三年我就沒看到他笑過幾回,今天這一笑,一定大有文章。
果然,我看他轉過頭去,聽到他清清楚楚地說:“遲先生,還是得謝謝你,謝謝你送我前妻回來。”
我倒抽一口涼氣。
“前妻?”素來溫文爾雅的遲非凡,突然咬牙切齒,連眼睛都紅了。
“你怎麽對得起她?”遲非凡咆哮著朝陸與江衝過去,狠狠地就揮出一拳,“你怎麽對得起?!”
我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麽生氣。陸與江估計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出手,竟然結結實實挨了一拳。這混蛋二十幾年的散打可沒有白學,挨了這一下之後,不等遲非凡第二拳揮到,已經扣住遲非凡的手腕用力向右一折。遲非凡還想跟他扭打,可哪是他的對手,三招兩式之後就隻有挨打沒有還手之力了。
太欺負人了!
我死活拉不開陸與江,一拉他我就被甩到一邊去了。實力相差太遠,眼看陸與江又是狠狠一拳,我眼一閉就撲上去,以小燕子護住紫薇的大義凜然,張開雙臂仰麵大叫:“住手!你要再打,就先打死我好了!”
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正好看到他的拳頭堪堪停在離我的鼻尖還有不到三公分的地方,說停就停,果然是高手。
而他惡狠狠地瞪著我,一隻眼圈烏青,那表情說不出的詭異。原來剛才遲非凡一拳把他的眼眶都打青了,竟然成了半隻熊貓眼。
平常他的樣子實在是道貌岸然,驟然看到他變成熊貓眼,真是讓人覺得太滑稽了,我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跟他打了這麽多年的架,從來沒碰到過他半根頭發,每次都是我輸得一塌糊塗,今天遲非凡終於替我出了一口惡氣。
他看著我,終於慢慢垂下拳頭,可是仍舊狠狠地看著我。
我向來比他更凶,於是惡狠狠地瞪回去。
大約有兩秒鍾,我覺得陸與江沒準會朝我扔飛刀,嗖嗖地把我戳成千窟萬洞。
幸好他手邊沒飛刀,所以他隻是惡狠狠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轉身走了。
我沒理會他,忙著去扶遲非凡。他倒真是鼻青臉腫了,我埋怨他,“你幹嗎跟他動手啊?咱們兩個加起來也不夠他打的。”
遲非凡還在流鼻血,仰著臉甕聲甕氣地答:“我生氣!”
我知道遲非凡生氣,但我不知道他生哪門子氣,結果弄成這樣。
陳默給我們開門的時候,直嚇得小臉煞白,“哎喲,這是怎麽了?”
我沒好氣地告訴他:“我們又被打劫了。”
“啊?!”
我揮手叫陳默去煮幾個雞蛋,然後翻出碘酒、棉簽幫遲非凡處理傷口。
幹這個我很內行,想當年在附中的時候,我就打遍天下無敵手,哪能不負點小傷?輕傷不下火線,重傷才去醫院,多少傷口都是自己拾掇的啊。如今臉上沒留下幾道疤,還真是萬幸。
最後白水煮蛋熟了,我晾涼了些,交給遲非凡,“在疼的地方滾一滾。”
遲非凡鼻子裏塞著藥棉,一邊用雞蛋滾著臉上的淤青,一邊審我:“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遲疑了一下,終於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把這麽多年的經曆對他講了一遍。
不外就是姐姐死後我拚死拚活終於考上研究生,結果研一就結婚了,然後現在又離婚,最後淨身出戶。
講到傷心的地方,陳默還在一旁陪我默默流淚。
唉,真是失敗的人生。
遲非凡很沉默地聽著,最後隻是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
姐姐還在的時候,他也經常這樣摸我的頭發,笑話我是傻孩子。
可是姐姐不在了。我果然是傻到家了,才會去幹那樣的蠢事。
不過慘淡的人生,講出來多少舒服一點。
送走遲非凡,安慰一下同情我的陳默,然後倒頭大睡。
第二天爬起來,又是一條好漢。
活著,就得活出個人模狗樣來。
所以我意氣風發地擠地鐵,意氣風發地擠電梯,意氣風發地刷卡,意氣風發地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咦?
桌子上麵放著的可疑生物是什麽?定睛一看不由覺得五雷轟頂,竟然是一大捧香噴噴、嬌滴滴、吹彈可破,甚至還帶著露珠的……
玫瑰!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雖然沒收過玫瑰,但我還當過闊太太。有陣子陸與江打發我去學插花,我沒學出個啥名堂來,倒是花店天天往家裏送花材,所以我知道數這種玫瑰最貴,一支夠我如今吃頓飯了。
誰這麽大手筆,一送送了這麽大一束?心疼死我了,不知道能不能退回去折現。
不會是送錯了吧?
今天又不是愚人節。
看著左右鄰座三姑六婆的八卦表情,我拿起花裏的卡片就大聲念:“景知:不快樂的事情請忘記,將來的快樂,由我向你保證。”後麵是個略顯眼熟的英文簽名--“Fred.C”。
Fred.C?
我的番文素來很爛,磕磕巴巴念了三遍,我才反應過來Fred.C不就是遲非凡?
我再次五雷轟頂。
毫無疑問,今天寫字樓最轟動的八卦話題是,著名精英技術總監Fred.C,突然向毫不起眼的公司行政路人甲葉景知發動了玫瑰攻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