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9章
我撲哧笑。
他瞪我:“你笑什麽?”
“我在這裏住了十年,隻害死了三個人,真是愧對我的身份啊……所以發笑。”
他的臉頓時漲的通紅,惱羞成怒道:“妖孽!死到臨頭還敢嘲笑咱家?”說著,五指伸開就要朝我的天靈穴拍過來。
一縷白線輕輕地托住了他的手。
原來又是莊唯的拂塵:“子言稍等,我還有事要問。”
叫子言的道士連忙喏聲退下。
莊唯的目光,像月光一樣從我身上掃過,落到屋子裏堆放著的絲麻上:“你為什麽要住在這裏?”
“我樂意。”
“這些東西哪裏來的?”
“為什麽要告訴你?”
一旁的子言怒道:“孽障,你敢這樣對觀主說話!”
莊唯抬起一隻手,止住他的話,看向我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溫文平靜:“婆羅山方圓十裏之內,不允許有妖物--天一觀這條戒律,你可知道?”
知道,我在山上十年,又怎會不知?否則,在離曦首次曝光後,我又怎會那般絕望。
“那麽,”他的嘴巴張張合合,仿佛被刻意擴大了、調慢了,一個字一個字,像說了千年那般長久的傳入我耳中,“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殺了你?”
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殺了你?
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殺了你……
這句話悠悠回蕩,兩條路擺在我前麵:一條是死路,一條是生不如死。
我分明想哭,但勾起嘴唇,最後卻又笑了:“我……我……我走……”
腰上的那束白光立刻收回,我整個人一鬆,恢複了自由。
莊唯看著我道:“好,現在就走。”
我咬住嘴唇,慢慢地彎下腰撿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那件麻衣,不知是不是錯覺,我感覺到莊唯的表情變了一下,而就在那時,一股疾風刮到,風中傳來熟悉的氣味--
離曦!
我慌忙轉頭,但見血紅色的火光像巨龍一樣漫天遍地的朝莊唯撲過去,而在火光之中,飛躍閃耀的,正是毛白如雪的離曦!
他不是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他居然又攻擊莊唯?我連忙叫道:“不要--”
但已經來不及。
莊唯抬手,拂塵啪地一下擊中了離曦的身體,原本撲向他的火焰頓時翻卷著朝離曦湧了回去。於是那些白毛頓時著了火,離曦在火中發出嘶鳴,而嘶鳴聲如劍、如刀、如一切鋒利的東西,穿過我的身體,將我劈裂成片。
我的身體,再次先我意識地朝他撲過去,然後--
用自己的身體,吸收了那些火焰。
“不要!”離曦砰地化成了人形,抱住我,用我從沒見過的急切表情吼道,“你這是做什麽?你、你、你……為什麽又要救我?”
我的魂魄被那些火焰慢慢地燒淬成灰,一點點地四下飛,意識變得越來越渙散,但我依舊努力睜大眼睛,看著他,慘然地笑:“我也不知道啊……為什麽每一次,我都要出來救你呢?明明……明明當年害死我的就是……就是……”
我說不下去。
然而,離曦定定地望著我,說出了答案:“是我娘。當年吃了你的那隻狐妖,是我娘。”
我凝望著他,然後眨一眨眼,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化開了,身體開始變得很輕。
他抱住我,死命地抱住,哭了出來:“對不起,虞姬,對不起!我替我娘跟你說對不起,你不要消失,不要消失,我以後都聽你的話,永遠伺候你,讓你高興,讓你笑,讓你過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傻瓜……”真是個傻孩子啊,“你娘,是因為要生你,所以不得不吃人,而我,隻是很不幸地撞上了而已……”
一雙手突然從身後伸過來,緊緊扣住我的肩膀,同時響起的,是莊唯無比震驚的聲音:“阿虞!是你??!!”
我轉過頭,入目處,是在記憶裏銘刻了多少年的麵容啊?
莊唯……莊唯……
其實我看著你,不止十年啊……
“阿虞……”夢魘化成了現實,那個在夢境裏始終看不清楚的影子終於現出了他的原型,組合成眼前這個人,是他,卻又不像他了。
彼時紅燭高燒,蓋頭輕輕掀起,他穿著吉服紅衣,對我凝眸而笑:“娘子,有禮了。”
彼時銅鏡清晰,他俯身向我,手持眉筆道:“阿虞,你真美。”
彼時泛舟湖上,水中倒影卿卿,他摟住我腰,感慨道:“願此生永與阿虞相伴,雙雙白頭。”
彼時彼時,那麽多個彼時……彼時的他,是貴胄少年,不顧家人反對,娶了家貧的織娘,與我私奔,不離不棄。
然後直到那一天--我見他衣服破了,上山采麻,結果被因缺乏營養而遲遲難產不下的母狐吞噬。待得他找到我時,隻剩一件沒有補好的血衣。
他抱著那件血衣上了婆羅山;而我跟著那件血衣滯留人間,不得脫離。
這……就是我們所有故事的由來。
瞧,世事多麽諷刺--
莊唯,我的夫君,是為了給我報仇,才加入道教變成了一名道長。
而我,他的妻子,卻恰恰變成了鬼魂,要被他驅離。
吞噬我的母狐在誕下幼狐後死去,那隻幼狐,卻要來找我,償還母親造就的罪孽……
這一環一環,如何扣就?又怎麽解開?
一如此刻,燒毀了我的魂魄的,是離曦的狐火,還是莊唯的反擊?
我笑,摸上離曦的臉道:“不哭,乖。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的討厭過你。”
我怎麽會討厭他?他是以我的生命為代價而延續下去的生命啊。我的血肉,融入母狐體內,釀就了一個它。它的體內,有一部分我的存在,我怎麽可能討厭自己?所以,當他遇到危險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顧一切地去救他。
離曦的眼淚卻流得更凶。
我再望向莊唯,手才抬起,就被他緊緊抓住:“阿虞!阿虞!阿虞……我這就救你!我用我所有的法力救你!你堅持一下,一下就好……”
我再笑,用最後的力氣將那件袍子遞到他麵前:“夫君,給你的。”
莊唯顫抖地接過袍子。而袍子離我手的那一瞬,火焰燒到了我的臉,我的臉就碎裂成了水珠,顆顆飛散。
原來,我之所以不能投胎轉世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沒有補完那件衣服,而是我沒有把那件衣服最終交給他的緣故啊……
“阿虞!阿虞……”
“虞姬!虞姬……”
那是我所聽見的最後的話。
【九】
莊唯,世人皆知,通天神技,奇人也。其本帝都侍郎之子,因慕織娘小虞,離家私奔。後虞娘為妖狐所噬,為報妻仇,遂剃度入道。辛子年四月初二,悄然仙逝。
越日,山下沈家村有張、王兩氏,比鄰而居,同時誕一子一女,子取名守,女取名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十】
“喂!你為什麽要搶我的蝴蝶?那隻蝴蝶是我抓住的!快還給我,快還給我!”女童伸長了手臂拚命去搶,奈何男童比她高了一個頭有餘,無論她怎麽跳都夠不著。
男童哈哈大笑:“就不給就不給,你能拿我怎麽著?”
女童跺腳罵道:“你欺負我,我去告訴張嬸!”轉身剛要跑,不期然地撞到一個人。
那是個宛如冰雪鑄就般的白衣少年,看似冷漠,但望著她時,眼中就溢滿了溫柔:“你喜歡蝴蝶?”
“嗯。那隻蝴蝶,明明是我先抓住的啊……”女童好生委屈。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男童手裏的蝴蝶突然就離了手,飛過去停在他的指間。
男童女童全都瞪大了眼睛。
少年將蝴蝶遞給女童:“給你。”
女童又驚又喜,雀躍道:“啊!謝謝!”
男童不滿,叫道:“喂,你是誰?為什麽要幫她?”
“我是誰?”少年眸光流轉,有著世間最美的一雙眼睛,然後握住女童的手,直起身來,“我是她的守護者。”
“哈?”男童傻眼。
女童抬頭道:“大哥哥,什麽是守護者?”
“守護者就是……會一直陪著你,保護你,幫你實現任何願望,讓你永遠開開心心的意思。”
“哇,那不是和菩薩一樣厲害?”
“是啊。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啦!我正想找個幫手,幫我好好教訓那個臭小守呢!”
男童瞪眼:“什麽?我是臭小守,你還是醜小留呢!”
女童立刻轉向少年求助:“大哥哥……”
少年手指一指,男童的帽子就被風吹走了,嚇得他連忙跑過去追:“啊,帽子帽子!等等,等一等,那可是娘剛織好的帽子啊……等一等……”
女童“撲哧”一聲笑出來。
少年溫柔地望著她:“開心嗎?”
“嗯!”停一停,補充,“大哥哥,你真好。”
少年靜靜地望著她,最後一笑。
虞姬,你的前世充滿不幸。但是,我保證,你的這一世,會過得比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要開心得意。
你終會幸福。
與莊唯一起幸福。
“虞姬,對不起!我替我娘跟你說對不起,你不要消失,不要消失,我以後都聽你的話,永遠伺候你,讓你高興,讓你笑,讓你過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陽光照在少年身上,地麵上拖出長長的影子,有尾巴輕輕地搖。
那是,最終所謂的幸福。
之六《仙劫》
【一】
“主人,那對夫婦說什麽也要見你,拜謝你的收留之恩。”
隔著帷帳,童子慌張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