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4章
秦冉開口道:“我是不是大限到了?”
叔叔放下他的手,滿臉愧疚。
秦冉又道:“其實我自己知道,我現在是回光返照。”
叔叔啪地跪倒在地,磕頭不止。
秦冉托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淡淡道:“我有一個心願未了,還望神醫去父皇麵前為我求取。”
叔叔流淚道:“老夫誓死為殿下完成!”
於是,秦冉就說出了他的心願,一個讓全天下都震驚的心願--
他要回北疆。
【四】
“動物裏,有種叫象的,畢生尊嚴,包括死亡的時候。當它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時,就會離開象群,找一個地方將自己埋起來,而那些象塚全都非常隱蔽,因為,它不允許自己的象牙落在雞鳴狗盜之輩手中。九皇子畢生傾戰於北疆,功成於北疆,如今,更願薨在北疆,望吾皇成全。”
叔叔用以上這番話,最終說服了秦王。
於是,第二日,秦冉便帶著一小隊人,乘著馬車踏上了前往北疆的道路。我依舊是隨行侍奉的婢女,親眼看著他迅速憔悴,再對比六年前那個炎日下騎在馬上的少年是何等的眉目如畫,清貴無雙。也許始終沒有變的隻有他的眼睛,依然那麽明亮。叔叔說,他那是提著最後一口氣,要堅持到了北疆才瞑目。
我聽了那話後,一方麵希望這條路就這麽一直一直走下去,永遠到不了北疆,那樣他就不會死;但另一方麵卻又不忍心看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希望能讓他快點解脫。就在我無比矛盾的心態中,北疆,終於還是到了。
我扶著他走下馬車。時光隨著眼前的場景,讓人產生一種身在夢中的錯覺。我看著前方巍峨的山巒,遼闊的平原,和堅固的城牆,想著六年前,十三歲的他是如何在最危難時挺身而出,然後告別父母家鄉,來到這個隻有硝煙的地方;又是如何在強大的敵軍麵前苦苦守護步步為營,終於收複失地贏得勝利;此後,又有多少回,凱旋的盛宴尚未開始,便又要穿上盔甲回到這裏再次麵對殺戮……
人生,真像一個又一個的圓,走來走去,最後還是回到同一個地方。
他搖搖晃晃,腳步蹣跚,我步步緊跟,連呼吸都不順暢,心底一個聲音說--也許,我這下一口氣呼出去之時,便是他下一口氣停止之時。
叫我怎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真殘忍!為什麽上天這麽殘忍?對他,也對我……
他一直往前走,大概半炷香時分後,走到雪山下,白雪皚皚,仿佛看不到盡頭。
“你可知道,這裏的每顆石頭,都染過鮮血,每寸地下,都埋著屍骨。”他的聲音喑啞,卻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凝望著他,不舍得眨眼。想聽這個人說話,想看見他好好地站著,想感應到他溫暖的呼吸--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五年前,為什麽姐姐會有那樣的感慨:“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便如我此刻,很想握住他的手,跟他說,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冉君……
他側過臉來,望著我,似乎是在對我說話,又似乎是透過我看著遠方:“如今,我也要成為下麵的一部分了……或者說,早在兩年前,玄冰之戰時,我就已經該是下麵的一部分了……”
我知道那場戰役,號稱是秦國十年以來傷亡最多損失最重的一場戰役,在那場戰役裏,六位將軍先後折翼,甚至連秦冉都無可幸免,他正用巧計引敵軍進雪山時,不想突然雪崩,七天七夜。據說,當最後援軍趕到,將他從雪裏挖出來時,他已經呈半死狀態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拖到今年,一發不可收拾。如果他早點醫治就好了,可是,一場又一場的戰役,始終拖累著他,讓他連好好看病好好養病的時間都沒有。為什麽?為什麽舉國上下就找不出第二個人可以代替他鎮守邊疆?為什麽要把一個國家的重擔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今年才十九歲啊!
正是該最意興風發笑傲天下的時候,為什麽要讓他受這麽多的苦?
我真愚鈍,姐姐在六年前便已頓悟的事情,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我顫抖地望著眼前這個瘦得已經不成人形的少年,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麵。
一樣柔軟的東西忽然覆了過來,慢慢地擦掉了我的眼淚,抬眼,是他在用手帕幫我擦眼淚。“別哭。”秦冉如是說,“沒什麽好哭的。生老病死,你是大夫,難道還看不透?”
我卻哭得更凶。我看得透,我見得多,但因為對象換成是你,所以我……舍不得。你不明白,你始終是不明白的,那些為你傾倒的女孩兒們是在用什麽樣的目光和心態凝視你,你……完完全全地不知道。
一如此刻的我。
一如從前的姐姐。
他道:“其實,我兩年前就該死了,多活的這兩年,已經是賺到了。”
“我不明白……”
“兩年前,就在這裏,雪崩了,我和將士們全部被壓在雪下,動彈不得,我身邊本來還有四個人,但慢慢地他們都死了,我覺得我也堅持不下去了,就在昏昏沉沉半醒半夢之際,我感覺到有個人在為我披衣。”
我睜大眼睛--什麽?還有這種事情?
“很不可思議對吧?我明明被埋在雪下麵,怎麽可能有人會幫我披衣服呢?退一步說,如果真的有人,他就應該先把我拉出去才是,而不該任由我躺在雪下。可是,那時的感覺非常鮮明,我甚至感覺到對方的手指,以及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那種摩擦,還有緊隨而至的溫暖。我覺得我的手腳慢慢地暖和了,神智也越來越清明了,但就是睜不開眼睛。我問他:‘你是誰?’”
“他說了嗎?”
秦冉搖頭:“我又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沒有回答。直到我最後問他:‘如此大恩,我該如何回報?’他這才答了我一句話。”說到這裏,他轉過頭,望著一望無際的雪山,眼神放得很悠遠,“他說--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冉君也賜他一件禦寒之衣。”
我的心驟跳了一下,驚道:“他說什麽?”
“他說--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我賜對方一件衣服。”
“不是這個,是他叫你什麽?”
“冉君。”
我的雙手一下子抖了起來,冉君……冉君……為何這世上,會有第二人如此喚他?
“所以,我對自己說,我受人一衣之恩,無以回報,隻能給予天下同受寒之人一千件棉衣償還。可是,我已經沒時間了。”秦冉說著朝前又走了幾步,仰起頭,提高聲音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後來一直在找你,也沒有找到,但是,我知道你絕對存在,為我披衣一事也並非出自幻覺。我今天再來這裏,隻為了告訴你--答應你的事情,做不了了,對不起……”
他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山穀裏,於是就化成了很多很多句“對不起”,一聲又一聲,漸漸地微弱下去。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歎息。
秦冉臉上同樣露出驚詫之色,可見,我並沒有聽錯,在這方空間裏,的確還有第三人!
“是誰?出來!”我厲聲叫道。
一個影子慢慢地從遠處飄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你、你你……你是誰?”
那人又歎了口氣,開口道:“玳玳,你連我都不認識了麽?”
我睜大眼睛,周遭的場景在那一瞬間淡化成了虛無,隻有那個縹緲的影子,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長發她的嘴唇,一點點地映入我眼中,拚成了我最最最最摯愛的一個人--
“姐姐……”
【五】
我的姐姐,在兩年前的春天,將她精心繡製了整整三年的《秦軍出征圖》獻給了秦王。秦王龍顏大悅,問她想要什麽賞賜時,她回答說,想成為秦冉的妻子。
那句話成了她一世的笑柄。
因為她出身低賤;因為她容貌粗鄙;因為她甚至比秦冉還大一歲……
所以,朝臣們的讚賞轉眼就成了嘲諷,殿堂之上,譏笑聲響成一片。秦王自然不允,在眾人鄙夷的目光裏,她抱著衣服默默地退下,回家。
當夜,她就病了,三年積勞再加上夢想幻滅,病如山倒,她甚至沒能拖過第三天。
我的姐姐,就那樣卑微地死了。甚至,在她死時,她所愛慕的男子遠在邊關千裏之外,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因他而亡。
沒錯,這不是秦冉的錯,所以我並不恨他。隻是從此之後我對他就有了心結,我一直不喜歡這個被外界傳說給予了太多讚美的皇子,我認為他一定有所缺陷,我認為他一定不像表麵看的那麽偉大,我這次跟著叔叔進宮,就是想看看他的完美麵具能戴到幾時……
然而,最後,被征服的人裏,多了一個我。
六年啊……六年時光如水,人生如夢。為何此時此刻,我會在這個地方,再見故人?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又訥不能言,隻能不停地發抖。
“我認得你的聲音,沒錯,就是你。”秦冉的目光在那一瞬明亮,露出了歡喜之色,“果然不是我的錯覺,是你當時救了我!”
姐姐停在離他五尺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揚唇一笑:“你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