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3章
是夜,姐姐坐在燈下冥思,我喚她不應,隻得自己玩。適時正逢嬸嬸教我刺繡,姐姐看見了眼睛一亮,跳起道:“有了!”
“有什麽?”
姐姐衝我眨眼,笑得神秘:“我要準備一份大大的禮物。”
“送誰?”
“他。”姐姐的睫毛垂了下去,又輕輕抬起,眸光流轉,柔意無限。我這才驚覺:“姐姐你喜歡九皇子啊?”
姐姐咬唇,“嗯”了一聲。
“可是……”雖然年紀尚幼,但我還是知道門當戶對一說的,“他是皇子,而我們隻是平民啊。更何況他以後若成了我們的大王,就會有妃子無數,即使那樣也沒關係嗎?”
姐姐目光明亮,於清透中顯出堅定與執著來:“世人看他,看見的是他皇族的姓氏、尊貴的衣袍,而我看他,看見的卻是他的勇敢、睿智,與寂寞。”說到這裏,她的眸色暗了下去,低聲道,“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怎麽看都隻是一廂情願吧?我忍不住刻薄地想,秦冉身邊那麽多人呢,他也有父母兄弟親友下屬,哪會寂寞?又怎會缺人陪伴?再加上他連連打勝仗,帝都的女孩兒全都崇拜他,想嫁給他,姐姐也隻不過其中最普通的一個罷了。她甚至還不漂亮。
可她卻有一雙非常靈巧的手。
她用那雙獨一無二的手,繡出了一幅妙絕天下的畫。那幅畫展開來是一卷《秦軍出征圖》,描繪了秦冉伐乾率領大軍走出帝都時的場景,色彩明麗,神情逼真,但合上後又是一件披風,勒頸處是城門,係結處是銅環,被風一吹,畫上人物此起彼伏,仿佛就要從衣上走出來一般。用時三年,呈於宮中時,滿朝驚豔。
秦王立刻宣見繡娘,姐姐豐容盛飾地拜於殿前,王問她想要什麽賞賜,她抬起頭,朗聲道:“願為九皇子之妻。”
【二】
回憶至此,我捂住眼睛,不忍再往下想。
前塵舊事便如這蒼穹雲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一位固然是已做塵土,這一位又何嚐幸福?也是一個油盡燈枯走至末途的可憐人罷了。
我將煮好的湯藥倒於碗內,走到他麵前,將碗平舉過額:“九皇子請用藥。”
他身旁的宮人伸手來接,打算試藥,他卻擺了擺手,接過藥碗,將裏麵的湯汁一口飲幹--他是我見過的最平和的病人。
在跟叔叔學醫的這些年裏,我見過無數個垂死之人,他們不是惶恐難眠就是暴躁如雷,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與對生命的留戀。
隻有秦冉,一如我初見他時的那個樣子:眉頭微微地皺著,視線放得很悠遠,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叔叔替他針灸,他從不喊疼,按時服藥,從不拖遝,就這方麵而言,他是個很配合的好病人,但是,另一方麵,他卻不肯躺在床上修養,依舊每日去校場練兵,去軍營巡視,不僅如此,因近日天氣驟冷,眼看寒冬將至,他還親自帶人去貧民窟發放棉衣。
叔叔為此很頭疼,屢屢勸阻,最後秦冉問:“我若安心休養,可活多久?”
“一年。”
“躺在床上碌碌無為的一年,與鞠躬盡瘁的幾個月相比,該選擇什麽,先生心中也已有答案了吧?”他說那話時依舊沒什麽表情,目光很淡,淡得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消失。
叔叔就此無言,再不攔阻。當秦冉外出時,便叫我跟在他身邊,以防不測。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這個六年前便已見過的天之驕子,在我心中變得逐漸豐富,不再隻是之前那個單薄的騎馬影像。
首先,秦冉,是不會笑的。
我本以為他是為了維持皇家尊嚴,故不對民眾笑,如今近在咫尺地侍奉著,才知道,他對誰也不笑。
他的眉心永遠輕輕地突起,他的目光永遠很淡然,讓人覺得很不可親近。但他也從不責罵下人,可以說,是個不難伺候的主子。
有次有個宮女打破了他常用的硯台,被嬤嬤責罰,他看見了淡淡地說了句“算了”,使那宮女免於受罰;又有次有個公公瞌睡時大意燒了帳幔,將他從夢中驚醒,親自取被撲火,事畢未加怪罪就匆匆上朝,途中我見他臉色發青,極其難看,便勸他不要去了,他看我一眼,搖搖頭,我再勸,他終於道:“我若不去,父王會擔心。”
燈籠的燈光映得馬車中的一切都明明滅滅,他凝望著搖曳的燈光,喃喃:“若我能活久一些便好了。”
我服侍他那麽多天,第一次聽他提及自己的病情,先是驚訝,複又悲傷,心裏某個地方像被挖走了一塊,再難將息。
大概是我的臉上寫滿憐憫,因此他的目光落到我臉上時,便問道:“你在為我難過嗎?”不等我答,他又道,“沒有必要。我這一生,貴極天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潔身自好,沒有任何汙名,便是此刻就死了,亦已無愧天地,無愧己心。”
我定定地凝視著他,心裏一個聲音無比哀傷:這個……就是姐姐愛過的人啊……姐姐愛慕了一輩子的人啊……
誠然,如他所言,他這一生輝煌高潔,無愧天下,但卻虧欠了一個人--
那就是,我的姐姐。
秦冉,你虧欠了我姐姐,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三】
第二日,我跟著他前往郊區賑災。
天色陰霾,大風呼嘯,天氣非常糟糕。侍衛布置妥當,村民聽說有衣可領,紛紛在桌前排起長龍。秦冉就親手將棉衣一件一件地遞到他們手上。
風沙滿天飛,我被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而且又冷,搓搓發僵的手指,忍不住輕聲抱怨道:“這種事情交代下去就可以了嘛,為什麽殿下要親力親為呢?”明明都病成這樣了……
他搖了下頭,沒有回答我的話。
如此一直從未時到酉時,當最後一件棉衣也交到百姓手中後,他才轉身上車。
我悶悶地跟著上車,卻在這時,聽見他說道:“還差三百七十六件。”
“什麽?”
他卻又沉默了,仿佛剛才那句話隻是他的自言自語,與旁人毫無關係。我從沒見過這麽不喜歡說話的人,有點氣餒,又有點不甘,便道:“剛才一共發放了四百多件棉衣,但是依我看,裏麵真正需要的人,都不到十分之一。”
他果然被我勾起了興致,朝我望來。
我微微一笑,解釋道:“據我剛才觀察,領衣服的人大概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喜歡占便宜的人。聽說有衣服領,不用花錢,就不管需不需要,全都跑來領一件;第二種,是被迫來的,必定是村長跟他們說,九皇子要發棉衣啦,每家每戶都給我去兩個人捧場,免得到時候九皇子帶著衣服來了,卻沒有人領,那多沒麵子……”說到這裏,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果然起了些許變化,哎呀哎呀,生氣了吧?“第三種,才是真正挨餓受凍需要這些衣服的。不過,由於隊伍都被前兩種人給占了,他們能不能輪得上都是個未知數呢。”
我睨著他,滿心盼他發火,真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有沒有情緒可言。可他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後,又歸複平靜,淡淡道:“沒有關係。”
“咦?”
“千古以來,但凡說到‘賑災’二字,必然包含著絕大部分的浪費。銀子被貪汙,米糧被偷賣,衣服被毀損,到得最後,真正能送到對方手中的,不過十分之一。”他從袖中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披風,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似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溫柔,“對我來說,真正的目的便是那十分之一。十個人裏隻要有一個人需要,我就願意為了那一個人,而準備上十件棉衣。”
我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這位皇子,遠比我更洞悉世事,也更寬容。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半點紈絝子弟所有的缺點,雖然有點拒人千裏,卻有一顆溫柔的心。他是個真真正正的好人。
隻可惜,這麽難得的皇子卻要死了。
隻要一想起他就要死了,我的心就會很痛,非常非常的難過。我真希望上天能夠大發慈悲,讓他的病好起來,如果可以,我甚至覺得自己替他受罪都沒有關係。
可惜,天不遂人願。
那一天回去後,他就陷入昏迷,高燒不退。我守在床頭寸步不離,用毛巾浸了冰水為他拭汗,他的眉頭不住蹙動,像是墜入了什麽夢魘,然後突地伸手,抓住我的衣袖。我連忙喚道:“九皇子?九皇子?”
“還差……還差……”
“什麽?”
他的聲音非常低啞,我附耳仔細聆聽,才辨別出他說的是還差三百七十六件。都這種時候了,竟然還在想棉衣的事。我鼻子一酸,應道:“我這就讓人去發,三百七十六件對嗎?放心,一件都不會少。”
他一直搖頭,手腳發抖,也不知道有沒有將我的話聽進去。
如此過了一夜,期間我堅持不住,合了下眼,待得驚醒過來時,就發現--他醒了!
他保持著平躺的姿勢一動不動,隻是睜著眼睛望著頭頂上方的帷帳,眼神深深若有所思。
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連忙奔去告訴叔叔,叔叔立刻為他診斷。我本以為他逃過一劫就該否極泰來,卻見叔叔的臉色越來越沉重,一顆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