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章 九江
閑來無事的時候九江喜歡寫字,就用簽字筆,寫在雪白的A4打印紙上,寫來寫去就隻得一句話:“楓葉荻花秋瑟瑟。”
筆跡蕭瑟,仿佛紙上亦有了秋聲。其實秋日陽光和煦,正照在窗前,斜斜的日光傾過半張桌子,九江的一隻青瓷茶杯在陽光中蒙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暈。辦公室裏安靜極了,隻聽得到她筆尖劃在紙上,流利而清晰的沙沙聲。
九江小時候認真地練過舊體書法,寫得極好的一手簪花小楷,但周圍沒有人知道,因為她已經久不提筆了。
唯一惦記著她字的大約就隻有陳卓爾,昨天給她打電話,一開口就敘舊,說起誰出國了誰又回國了,誰結婚了誰又離婚了。東扯西拉了半晌,最後九江的耐性快消磨殆盡,不得不問:“你到底有什麽事?”
他隻是笑:“能不能幫我寫幅字?”
九江說:“你找別人去吧!”說著就要掛電話,他著了急,“別介啊,九江,咱們這麽多年,難道你竟然見死不救?”
九江說:“要死的是你嗎?”
他說:“當然是我。”
九江“哦”了一聲,不等他再說什麽,就把電話掛了。
陳卓爾大約是真的著急,第二天竟然跑到她的辦公室來,見著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喲,九江,好久不見,你倒越來越年輕漂亮了。”
她很禮貌地親自給他倒茶。他還從未來過這裏,所以隻顧打量,雖然是二樓,但窗子正對著開闊的庭院,院中的兩株楓樹這時節正是紅葉匝地,繁繡如錦,越發顯得屋子裏特別安靜。他轉過臉來又笑:“小九,你這地方倒真不錯,清靜。”
九江一個恍惚,熱騰騰的純淨水有幾滴濺在手背上,很疼。
小九?
如今倒隻有陳卓爾這樣叫她了,同事都叫她九江或者小韓。小時候大院裏一幫孩子,亂哄哄七嘴八舌,不知道誰問她:“九江,你為什麽要叫九江?”
她自己把臉一揚,聲音清脆:“這名字是爺爺給我取的,我出生的時候,我爺爺正在九江考察呀!”
她把茶放在陳卓爾麵前,平靜地說:“是啊,這裏挺不錯的。對了,還沒有謝謝你。”
其實這份工作也是托了他的關係。她從香港回來,舉目無親,連過往的同學都避她如避瘟。最後她在一家報紙做臨時工跑廣告,為一點小事被發行在走廊裏罵得狗血淋頭,正巧遇上陳卓爾由社長陪著從辦公室出來,見著她十分驚詫:“小九?你在這兒幹什麽?”
她當時都被罵懵了,抬起頭來看著麵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眉目依稀熟悉,嘴邊有淺淺的酒窩。她終於想起來,是陳卓爾,小時候那個斯文白淨的小男孩,笑起來跟女孩子一樣有酒窩。
看出她的困窘後,他非常隨意地告訴社長:“九江是我的妹妹,從小我們一個大院兒長大的,後來她去香港了,都多少年沒見了,沒想到在這兒能遇上她。”又衝她笑,“今天非得請你吃飯不可,咱們好好敘敘。”社長是何等點頭醒尾的人物,雖然以前隻怕連她姓什麽都不知道,但立刻笑著說:“九江是我們社裏的人才啊,今天晚上不如由我做東,正好請九江替我們陪陪陳總。”
晚上由她跟社長、副社長陪著陳卓爾吃了頓飯,席間倒真的隻是敘舊,陳卓爾講了許多小時候的趣事,她雖然生性不活潑,但在社裏幾位領導的湊趣之下倒也沒有冷場。過了不久她就被提拔到總編室去當助理,後來傳媒集團合並,她就被安排到這裏做後勤采購,時間充裕,工作量又少,過得十分舒適。
陳卓爾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忽然問她:“這是六安瓜片吧?”
她沒有什麽表情地問:“你來有什麽事?”
“看看你不行啊?”他笑嘻嘻地說,“咱們還是正宗的青梅竹馬呢,想當年還一塊兒玩過家家。”
小時候一群孩子過家家,她總是扮新娘子,葉慎寬則是新郎,他們結了一遍婚又結一遍……男孩子們負責抬新娘,女孩子們則摘了許多花,把那些美麗的花瓣撒在她身上……整個大院的孩子都對這一切記憶深刻,以至於好多年後,她已經上小學了,葉慎寬也上初中了,一群半大小子見著她還起哄,嚷嚷:“慎寬慎寬!你媳婦來了!”
那時候慎寬已經開始長個子,比她高許多。發育中的少年,一身雪白的運動裝穿在身上,竟有種奇異的風采,玉樹臨風一般。每當這種時候,他並不理睬那群半大小子,亦不看她。而她總是垂頭加快步子,快快走回家去。
陳卓爾兜著圈子跟她說話,她直截了當地問:“你要我的字幹什麽?”
他還是那副腔調:“私家珍藏不行啊?”看看她眉頭皺起來,連忙說,“唉,妹妹,你別惱啊,你就幫我這一回,成不成?”
說起來原來是為了一個項目,卡在某位總工手裏不能批複。陳卓爾打聽到這位老權威沒有別的業餘愛好,就愛收集近當代的閨閣體小楷,如今能寫這種字的女人是越來越少了,幸好他還認得一個韓九江,所以就找她幫忙來了。
九江聽他講完,很直接地說:“我寫不了,很多年沒寫過了,都荒了。”
陳卓爾苦著一張臉:“小九,咱們認識差不多都快二十年了,你不能這樣吧?你就不看咱們打小一塊兒長大……”
九江極快地說:“字我給你寫,但我有條件。”
“行!”陳卓爾很痛快地答應,“吃喝玩樂,隨便你點!折現也行!”
九江淡淡地說:“不用,我替你寫這幅字,但你從今往後,不許叫我小九。”
陳卓爾瞧著她好幾秒鍾,最後終於點頭:“好。”
她回家去,取了一錠曹素功的五石漆煙磨了,然後找出紅星的特淨四尺陳宣,細細寫了一幅《梅花賦》,第二天交給陳卓爾。
陳卓爾拿在手裏,先打開看,忍不住誇:“真漂亮!寫得漂亮,墨也好,這墨隻怕是老墨。”
這倒是,二十年前的曹素功,還是真材實料,藏了二十餘年,膠質已退,寫出來自然漂亮。雖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但難得用著順手。她本來有點訝然他竟能看出來,後來想起他父親是誰,倒又不奇怪了。
誇完後陳卓爾又非得請她吃飯:“你要是連飯都不肯吃,實在是太看不起咱們這二十年的友誼了。”
九江招架不住,隻好由他。他開車帶她到一家餐廳,樣子並不時髦華麗,難得是會員製,非常安靜。走進去別有洞天,舊宅子改建的,庭院仿佛江南人家。九江沒想到市中心還有這樣的地方,陳卓爾說:“剛開業不久,我猜你一定會喜歡這地方。”
是很喜歡,黃昏時分黑瓦白牆,小巧玲瓏的迂回水廊,一邊臨水,座位就在欄杆畔。屏風後有琵琶聲錚錚,彈了一會兒停下來,九江才知道原來不是放CD,而是現場演奏。
推薦的招牌菜都很清淡,龍井蝦仁非常得味,*藕鮮甜軟糯,連一味家常的手剝筍都香嫩甘脆,九江覺得大快朵頤。陳卓爾喝陳紹,問:“你要不要點?”九江搖頭。隔壁的琵琶聲又響起來,這回彈的是《潯陽夜月》,陳卓爾側耳聽了一聽,笑著對她說:“倒真是應景,跟你吃飯,又聽見《潯陽夜月》。”
琵琶聲很美,仿佛隔江人在雨聲中,卻明明並沒有下雨。九江聽得入神,托腮卻見天色一分一分暗下來,服務員來點亮燭火,古色古香的紗罩燈映得滿座暈黃,更覺得雨意盎然。九江不由得微笑:“能不憶江南?”陳卓爾大笑:“你可真猜對了,這會所名字就叫‘憶江南’。”停了停又說,“我記得你祖籍是浙江。”
九江點了點頭,難為他還記得,她的祖父母都是浙江人。
水廊中已經點上燈籠,仿古的宮燈,水晶剔透的琉璃盞,隔幾步就是一盞。九江同陳卓爾一起走出來,走廊那頭遠遠過來幾個人,風吹得燈籠微微晃動,那光線也仿佛水一般輕輕蕩漾起來,來人的眉目在這樣的漣漪中變得模糊不清。
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從小背得滾瓜爛熟的詞,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是枉然。
陳卓爾也仿佛很意外,站住了腳,倒是葉慎寬很自然地微笑,與他寒暄:“有陣子沒見了,忙什麽呢?”
“唉,瞎忙唄。”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場麵話,圈子太小,終是狹路相逢。她寂靜無聲地立在那裏,葉慎寬身邊也有女伴,但他並不向陳卓爾介紹,陳卓爾也仿佛忘記了身旁的九江。
其實是擦身而過。
自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但她一次也沒有夢見過葉慎寬,一次都沒有,連夢裏他都吝嗇出現。
當年在香港,他離開的時候,就是這樣絕決,毫無任何征兆,不帶半分留戀。
她一直都記得,那天是自己的二十二歲生日,她去訂了蛋糕回來,屋子裏沒有他的身影。他什麽都沒有帶走,包括隨身的衣物,他的書,他的CD,他的拖鞋,都在原來的地方,仿佛他隻是出門去買包煙。
餐桌上放著一張簽章俱全的空白支票,她拿起來看了看,字跡清晰而端正:“葉慎寬”。
支票有效期是十天,到第九天的時候她在金額欄中填上十萬元,去銀行把錢取了。
銀行的櫃員小姐非常細心地替她將一遝一遝的現金放入紙袋,她抱著那紙袋在維多利亞灣前徘徊了許久,甚至引起了巡邏警員的注意,最終還是沒有跳下去。
“對不起。”上車之後,陳卓爾才向她道歉,“我沒想到會遇上他。”
九江沒有做聲。
陳卓爾轉過頭來,借著一晃而過的路燈,看了看她的臉:“哎,你不會是要哭吧?要不我把肩膀借你用用?”
九江整個人隱在黑暗裏,語氣也十分平靜:“誰說我要哭了?”
陳卓爾大約還是覺得過意不去:“我明天請你爬山吧。”
九江覺得詫異:“你什麽時候喜歡爬山了?”
“運動啊,誰不愛運動啊,這年頭,請人吃飯不如請人流汗嘛!”
九江說:“我明天有事。”
他很不以為然:“雙休能有什麽事啊?來嘛,到時候人多,一定熱鬧。明天早上我去接你,就這麽說定了!”
人果然很多,男男女女十幾號人,開著七八輛車浩浩蕩蕩前往市郊著名的風景區西覺山。風景管理處的人早等在景區門口,遠遠看到陳卓爾的車,就熱情地迎上來,幫忙開車門,笑著說:“陳總,都安排好了,午飯就在山下咱們的西覺寺吃素齋,吃完飯後還可以再泡泡溫泉,您看怎麽樣?”
陳卓爾不置可否:“我們是來爬山的,又不是來吃飯的。”看看大隊人馬都已經紛紛下車了,於是揮一揮手,“上山!”
一大幫人呼啦啦往山上走,頗有點呼嘯綠林的感覺。一路的青石台階,險要的地方還修有木棧道。雖然不是旅遊旺季,山上還是能遇到三三兩兩的遊客。越往上走,遊人越少,一大幫人也漸漸拉開了距離。
九江很少運動,努力地跟著隊伍,前方的人卻漸漸遠去,偶爾才能見著人影在密林間閃動,一晃又不見了。山路是“之”字形,愈往上愈見險要。陳卓爾也走得不快,拿瓶礦泉水跟她邊走邊說話,爬到一個觀景平台時,兩個人停下來休息。九江大口大口地喘氣,摘下帽子當扇子扇風。陳卓爾將手裏的礦泉水給她,嘲笑她:“比我年輕好幾歲呢,不愛鍛煉,不行了吧?”
山風徐徐吹來,帶著山林裏特有的清涼氣息。他們所在的位置視線極好,可以俯瞰整個市區,城郭參差十萬人家,紅塵靄漠,遙遠而陌生。
“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夏令營來這裏爬山?”
他一提,九江就想起來了。其實是因為大院的孩子太多,所以放暑假時機關工委組織了一個夏令營。說是夏令營,就是把孩子們集中起來,送到近郊部隊基層去搞軍訓。那時候大大小小幾十個孩子,被訓得可慘了。好不容易有天不訓練,教官帶著來爬西覺山,爬到半山腰好多孩子都走不動了,又累又渴,趁著教官折返山下拿水壺,一幫男孩子就衝著山壑大叫:“打倒教官!”女孩子則衝著山壑尖叫,一時間此起彼伏的回音,回蕩在山穀裏。
“那時候覺得真辛苦。”陳卓爾眯起眼睛來,“咱們這些從小嬌生慣養的,哪兒受過那種罪,隻覺得夏令營的日子跟地獄似的。我記得我在電話裏都快哭了,一個勁兒地叫我媽接我回去。後來漸漸長大了,才知道那幾天吃的苦算什麽。這人生啊,苦著呢。”
九江淡淡地笑了一笑。
縱然他再唏噓感慨,但一帆風順的天之驕子,怎麽能懂得她家遭巨變,數載間父母雙亡,走投無路,連最後一分希望都失卻的那種心境?
能活著,已要對命運抱有最大的感激。
陳卓爾說:“走吧,‘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山頂風光更好。”
這天爬山非常辛苦,下山後一幫人又非要去泡溫泉,九江不好單獨行動,就跟著一塊兒去了。結果又累又倦,回去的路上就在後座睡著了。快進城的時候被手機吵醒,陳卓爾一邊開車一邊對著電話發脾氣:“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也不怕撕破臉!他有本事陰我,就別怪我不講道義……”
九江很少看到這種樣子的陳卓爾,語氣鋒芒畢露,臉色陰沉,仿佛全然是個陌生人。他占住了超車道,後頭的車一直閃燈按喇叭,她終於忍不住敲了敲椅背:“注意安全!”
陳卓爾索性將車滑進應急車道,停下來講完電話,末了衝她笑笑:“把你吵醒了?”
“沒事。”
進市區後已經是華燈初上,陳卓爾說:“中午吃得素,這會兒真餓了,要不隨便找個地兒吃飯吧。”
九江說:“我自己回去下點麵條得了,你在前麵車站把我放下來就行了。”
誰知陳卓爾說:“行啊,你這麽一說,我也想吃家常煮的麵條了。要不我上你那兒蹭一頓去?”
九江非常犯難,但又不好拒絕,隻得說:“我手藝可不怎麽好……”
“能吃就行。”陳卓爾興致勃勃,“我還不知道你會做飯呢,真看不出來。”
他大約以為她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在香港時她就學會了做飯,因為葉慎寬不愛吃外頭的東西,所以她認認真真地學做飯。那時候,是真的以為會跟他結婚,一輩子替他洗手做羹湯。
她獨自在城東租了一套一室一廳,雖然離上班的地方遠,可是房租便宜,每天花近三個鍾頭的時間在上下班的路上也不算什麽了。反正她什麽都沒有,唯獨有時間。
很陳舊的老式小區,陳卓爾在她的指點下將車小心翼翼地開進去,最後還是不留神刮了一下保險杠。九江都替他心疼,一百多萬的車呢,陳卓爾卻滿不在乎,跟著她下車上樓。
沒有電梯,樓道裏的聲控燈也壞了,九江覺得非常抱歉:“每層是二十級台階,你數著上,就不會摔跤了。”
“你家在幾樓?”
“二樓。”
很快就到了,九江掏鑰匙開門,先進去打開燈,然後回過頭來對他笑:“地方小,你隨便坐吧。”
地方是很小,不過收拾得非常幹淨,寥寥幾樣家具都是一塵不染。九江替他倒了茶,仍舊是六安瓜片,她卻多解釋一句:“一位同事是六安人,她替我捎了一點來。”接著又強調一句,“女同事。”
那位同事人很好,九江不過在工作中幫過她幾次小忙,她從老家回來,就專門給她帶了自家炒的茶葉,真正的六安瓜片。
陳卓爾聽了卻笑了一聲,不知道是笑什麽。
她去廚房煮了兩碗麵來,沒有餐桌,就在茶幾上吃的。陳卓爾倒吃得挺香,吃完後誇她:“手藝真不錯,看不出你還這麽宜家宜室。”
她收了碗去洗,出來後見他站在電視櫃前,手裏拿著她父母的遺照。
他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沒什麽。”
很小的照片,就是尋常的五寸烏木相夾。兩個人的合影,還是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拍的,從國外寄回來給她。那時她父親還在駐國外領事館,母親也非常年輕,端莊美麗。早幾年她根本不敢看這些照片,甚至隻要一想起來就會流淚,這幾年終於有勇氣麵對現實了。
父母去世後,她一度以為自己還擁有葉慎寬,到後來,終於連他都失去了。
她終究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間。
沒過幾天陳卓爾卻住院了,他喝酒喝出了胃出血。九江特意抽空去醫院看他。
進病房後九江把水果放下,陳卓爾還是挺高興:“這麽客氣,還買橘子來給我吃?”
“一塊錢一斤,超市特價。”九江說,“能支持一下四川果農就支持一下。”
“剝一個我嚐嚐。”
九江說:“你自己不會剝?”
陳卓爾把手舉起來,上頭還紮著點滴,綁著膠帶:“回頭針頭跑出來,你給我紮啊?”
九江看他那表情又覺得挺可笑的,於是拿了個橘子剝著:“要我說呢,你也是活該。少喝點不行嗎?非得喝出胃出血才知道厲害。”
“那不是跟南方一塊兒嗎?他那會兒真不行了,我要再不替他點兒,他非喝出毛病來不可。”
九江說:“這下好了,他沒喝出毛病來,你倒吐血了。”
她拿了個橘子,又低頭默默地剝著。因為天氣陰沉,病房裏開了燈,陳卓爾從病床上看過去,隻能看到她微側著臉,瑩白如玉的臉龐,仿佛有一種寶石樣的光輝,偶爾目光一閃,就像是月色映在荷塘裏,輕淺而縹緲。
他看得出了神,連九江抬起頭來也不知道。她把剝好的橘子放在他掌心裏。微涼的水果,仿佛沉甸甸的,奇異的觸感從掌心一直傳到胸口,他不知不覺把一個橘子都吃完了。
這時候正巧護士來了,看到他吃橘子:“哎呀,醫生不是交代不讓吃生冷嗎?”
九江糊裏糊塗:“不能吃生冷,那你怎麽不早說?”
他無奈地笑了笑:“我忘了。”
九江走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她懶得等電梯,直接從樓梯下去,剛到一樓,聽到電梯門“叮”一響,她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就覺得後悔了。
是葉慎寬,身後還跟著好幾個人。他眼神仍舊鋒銳,看著她的時候,她就覺得他的眼神像是刀,似乎要將什麽刻在自己身上。
她轉過身往外走,他卻叫住她:“九江。”
她很想裝作沒聽見,可是已經有人快步走上來攔住她,她有點憤怒,轉過身來看他。他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身邊的人都知趣地回避了,隻有一個大約是秘書,一直把他倆送上了車,替他們關好車門。
車上隻有司機,她不用再給他留麵子,冷著臉說:“我還有事。”
她伸手去拉車門把手,他才說話:“老爺子不行了。”
她怔了一下,車子已經開動了。微微的震動裏,她才明白原來是他父親病重,怪不得他會在醫院裏。
她不做聲,他也沒有再說話。很久之後車子駛進了一個陌生的院子,車道幽深漫長,拐了好幾個彎,才看到房子。四周樹木森森,天本來就要下雨了,更顯得陰霾。
司機下車開車門,他先下車,回頭替她拿包--他做得挺自然,她卻覺得如鯁在喉。
什麽人都沒有,進了房子也覺得安靜得像是無人居住的廢墟,可是屋裏卻整潔幹淨得異常。鋪著很厚的地毯,踏上去無聲無息。已經在供暖了,屋子裏熱氣烘烘,九江隻穿著毛衫,也覺得熱得受不住。他還是這毛病,耐暑畏寒。
他把外套脫了,親自給她沏了茶。她沒有嚐,轉動著杯子,熟悉的茶香已經讓她知道,是六安瓜片。
他就在她對麵的沙發裏坐下,這時候看上去神色似乎很疲倦,比起原來也瘦了不少。她把茶杯一遍遍在指間轉動,他仍舊不說話,偌大的屋子裏,就聽見她用杯蓋刮過杯沿的聲音,像是一隻蜜蜂,“嗡”的一下子,然後再“嗡”的一下子,飛近又飛遠。
她終於把茶杯放下:“我得走了。”
他沒有動,但她從他旁邊經過的時候,他拉住了她的手,她掙了一下沒掙開,他聲音很低:“陪我坐一會兒,就一會兒。”
他連嗓音裏都透著疲乏,眼底有血絲,也不知道連續熬了多久沒有睡。最近肯定是雲譎波詭,他一定有很多事要趕著辦。
勾心鬥角,你死我活。
他過的那日子,她想想都覺得累。
他的手指攥得很緊,緊到她都覺得痛了,仿佛他一撒手她就會消失掉似的。她不由得歎了口氣,說:“那你放手,我就再坐一會兒。”
他依言放開了手,她重新回到沙發上坐下。低著頭喝茶,茶葉很好,是頂級的六安瓜片,清香溢齒。沒等她把半杯茶喝完,他就已經坐在那裏睡著了。
睡著了他眉心的“川”字才不見了,她這才發現他的眼角有了細微的紋路。因為仰著頭,頭發有一點亂了,看上去倒不顯得老,反而讓她想起高中那會兒。學校開運動會,他在小樹林裏等她,等得伏在石凳上睡著了。她去了以後,隻怕他睡得著涼,推一下他不醒,推兩下他還是不醒,最後她小聲地叫著他的名字,他忽然一伸胳膊就抱住了她,吻在她額頭上。他的唇又燙又軟,嚇了她一跳,連耳朵根都覺得滾燙了。
她找了半天才找著喚人的鈴,還是老式的樣子,圓圓的,不起眼,按下去後不久就聽到謹慎而輕微的敲門聲。她把門打開,來的人她不認識,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於是她告訴那人:“葉先生睡著了,拿床毯子給他蓋上。我得先走了。”
她還怕他事先曾囑咐過什麽,那自己就走不掉了。結果那人拿完毯子,就去安排好了司機。
司機把她送到市中心,她隨便挑了條馬路下了車,攔了出租車回家去。還沒進家門手機就響了,原來是陳卓爾,不知為什麽問她:“你在哪兒呢?”
“在家呢。”她關上防盜門,換上拖鞋,說,“怎麽了?”
“噢,沒事,明天你要是有時間再來看我,給我煮點麵條吧。”
“什麽山珍海味沒吃膩啊,巴巴要吃麵條?”
他嘻嘻哈哈:“山珍海味吃膩了,當然就想吃點麵條。”
第二天她沒能去醫院,下班回家後剛進家門,就覺得有點不對。一路走到臥室,隻見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雖然沒開燈,但她已經發現床上竟然睡著一個人。她又驚又怒:“葉慎寬,你怎麽回事?”
他睡得正香,被她吵醒了還是睡眼惺忪:“你回來了?”
“你怎麽在這裏?”
他竟然挺委屈的樣子:“我睡不著。”
“你睡不著也不能上我家裏來睡。”她都被氣得糊塗了,“別人知道了怎麽辦?”
他像是在爭辯什麽:“沒人知道,我自己開的車,在街上兜了半天,最後把車停在商場停車場,又攔出租車來的。”
她把燈打開:“有你這樣的人嗎?你到底怎麽進來的?”
其實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要想配她的鑰匙,簡直是易如反掌。大概是燈光太刺眼,他用手遮著眼睛,忽然歎了口氣:“今天開會,我講錯話了。”
她心裏一沉,知道在這關頭什麽事都能要命,背後那千絲萬縷,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複。
她不由得問:“你說錯什麽了?”
問了又覺得後悔,因為不應該問,他也不能告訴她。
結果他頓了一下,慢慢道:“我當時說,聯通歸電信,移動合並網通。旁邊人給我使眼色我也沒覺得,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來說錯了。”
她這才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惱羞成怒。
他突然攬住她,就吻在她耳垂上:“小九……”他的呼吸全噴在她的耳畔,拂動鬢發,仿佛有一種遙遠而親切的酥麻,從耳畔一直麻到頸中,麻到胸口。他的懷抱那樣暖,暖得令她覺得心裏發酸,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又一次支離破碎。
她一下子掙開他的懷抱:“你兒子快一歲了吧?”
他定在那裏,仿佛這句話是一句咒語,然後就讓人動彈不得。
她說:“你走,再不走我就報警了。”
他穿上外套,似乎很平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走了。
九江隻覺得心亂如麻,這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拿著包,她把包放下,想想又把手機關了,就去洗了拖把來拖地。
做家務的時候她的心仿佛才能靜下來,腦子一片空白,隻有手裏忙著。她拖了地,然後換了床單枕套,統統塞到洗衣機裏去,仿佛床單上沾染了什麽不潔的東西,其實就是一點煙味,他身上的。
枕套上還有一根短短的頭發,很硬。從小他的頭發就很硬,少年時代更是像刺蝟一樣。那時候她就愛用手摩挲他的額發,像小刷子,刷得她掌心癢癢的。她把那根頭發拈下來,發根都灰了,也許他真的有白頭發了。
他的日子不是好過的,他說他睡不著,她想象得出來。上次見著他就像是熬了很久的樣子,因為他坐在她旁邊,一會兒工夫就睡著了。
她還記得在香港的日子,每一個晨曦,在枕上看到他沉睡的樣子,那時候他眉宇舒展,從來不曾有疲憊的眼神。
她給自己沏了杯茶,隻不願意再想什麽,如果說要忘記過去的一切,其實她根本辦不到,可是最後的理智她總還是有的。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座機響起來,她隻是懶得起身去接,任憑它響著,一直響一直響,最後終於重歸寂靜。
洗澡的時候有人敲門,她匆匆忙忙穿好了衣服,隔著防盜門一看,竟然是陳卓爾。她嚇了一跳,連忙把門打開:“你怎麽來了?你不是還沒出院嗎?”
“醫院太悶了,溜出來透透氣。”他大搖大擺頤指氣使,“快點,我晚飯都沒吃,煮點麵條。”
她隻好去給他煮麵條,他還跑到廚房湊熱鬧,本來廚房就小,添了他簡直轉不過身來,她一邊忙一邊數落:“你那胃,就是讓你自己給糟蹋的,住院還跑出來,到現在了連晚飯都還沒吃。”
他沒好氣:“還說呢,昨天你不是答應給我煮麵條嗎?我在醫院眼巴巴等著,結果你都沒去。”
她昨天答應過嗎?她都忘了。
葉慎寬一來,就把她攪得心神不寧的。
他吃了一大碗麵條,似乎是真餓了,吃完後還問:“要不我洗碗?”
她連聲說不用,又對他笑了笑,問:“你自己開車來的,還是司機送你來的?”
他悶悶不樂:“這才幾點,你就想趕我走?”
她說:“早點回醫院去,病早點好了,可以早點出院。”
他這才似乎高興了點。
她在陽台上看他走出樓洞,他是自己開車來的,倒車的時候差點又撞在電線杆上。這種老式小區的路太窄了,她都覺得提著一口氣,他還滿不在乎地把手伸出車窗來朝她揮了揮,示意告別。
過了幾天九江看到新聞,鏡頭一晃,掃過葉慎寬,一身黑色的西裝,似乎又瘦了,神色悲戚而克製。身旁站著同樣穿黑衣麵目姣好的女人,大約是他的妻子。
一瞬間她想到許許多多的事,小時候過家家,每次她都是葉慎寬的新娘,每次小朋友們搭了轎子,總是讓她坐上去,嫁給他。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她拿起那張支票,仔細地看著他的簽名,鐵鉤銀劃,幾乎要透過了紙背。曾經那樣的傷痛,她花了好久好久的時間,才可以漸漸平複,哪怕結痂的傷口底下仍是不可觸碰的潰瘍,可是她不會再讓自己傷第二次。
沒過幾天傳媒集團人事變動,從上到下幾乎都換了一套班底。新任的領導特意找她談話,要把她調到日報去當記者。
她婉轉地想拒絕:“我怕自己沒辦法勝任,那崗位太重要了。”
“這也是鍛煉嘛。”領導非常篤定的語氣,“年輕人應該多鍛煉自己,就這樣吧。”
事情並不多,也不算累。她是記者又不是編輯,不用擔什麽太大的責任,好處是工資大漲,而且大部分情況下都有通稿可以用,就是天天有會議要跑。那天她去會場,結果正好遇見陳卓爾,他見了她還挺驚訝:“你到這兒來幹嗎?”
“我現在幹記者了。”她把記者證在他麵前晃了晃。出院後她還沒見過他,他簡直是一臉黑線的樣子:“好好的你幹什麽記者?”
她還以為是他暗地裏使了手段呢,現在才知道猜錯了,她隱約想到什麽,沒有做聲。
下午有新聞發布會,她是新人不免手忙腳亂,結束後才發現自己資料沒拿齊。周圍的同行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餘下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發愁的時候就想給陳卓爾打電話,一想到自己什麽事都要找他,也太無能了,不禁覺得泄氣。她一個人坐在空落落的大廳座椅中發怔,直到有人走近也沒有注意。
那人卻在她身旁停住,問:“韓記者?”
她抬起頭,隻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她還以為是工作人員,於是赧然問:“請問資料還有沒有多的?我差了一份關於工信部的。”
那人打了一個電話,沒一會兒就有人送過來一整套資料。他將資料遞到她手中的時候她終於想起來,這就是那天送自己和葉慎寬上車的那人。看來並不是葉慎寬的秘書,但肯定是他非常信任的人。
“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打車就可以了。”
那人微笑:“還是送送比較方便。”
她覺得自己像是隻飛蟲,怎麽也掙不開那天羅地網,越是掙紮卻越有更多的羈絆縛上來,隻是動彈不得。司機仍舊把她送到那個院子裏,葉慎寬站在樹下等她。巨大的銀杏樹落了一地金黃的小扇子,仿佛整個院子都鋪著金黃色的地毯,他就站在那一地金黃中央,看著她從車上下來。
她想起自己家的院子裏,原來也有這樣一株古老的銀杏樹,每到深秋的時候,葉子緩緩地飄落,隔窗看去,絢爛似電影鏡頭。有時候他過來找她,並不走正路,而是從後院翻牆過來,那個帶鐵藝柵欄的矮牆很好翻。她總是在二樓的窗前擔心地看著他,嘩嘩地滿天飛落著金色的小扇子,少年的身影亦輕快似一隻飛鳥,躍進她的視線裏。今時今日,仿佛那影子竟能撞進她胸口,隱隱生疼。
偌大的屋子裏,還是隻有他們兩個人。他親自給她拿了一雙拖鞋:“換上吧,不然腳踝會腫。”
因為去參加發布會,她要穿得正式些,所以穿了高跟鞋。他還記得她不能穿太久高跟鞋,不然腳踝會腫。她看著他就那樣彎下腰去,把拖鞋放在她麵前。他低頭時露出後頸的發梢,中間夾著一根銀色,她眼尖看到了,隻覺得心裏一酸。
他果然有白頭發了。
他很少在人前低頭,看見他如此模樣的人應該不會多吧。她幾乎想要流眼淚,她愛了這麽久的男人啊,才不過三十多歲,就有白頭發了。
他直起身子,伸出雙臂抱住她,她沒有動,他似乎終於呼出了一口氣。
她真的很想他,看電視的時候都會覺得心裏抽痛,遠遠見到相似的影子都會下意識地尋找,她恨過他,怨過他,卻沒有法子停止愛他。
她終於還是掉了眼淚:“讓我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他固執地不說話,也不動,她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可是眼淚一陣陣湧出來,浸透了他肩上的衣服。她哭了很久很久,就像小時候那次一樣,他弄斷了她心愛的玉墜。她哭到他手足無措,終於隻能答應她。在這世上他那樣能幹,隻是拿她毫無辦法。
同事對她的三級跳都覺得意外,尤其是她突然被派駐外。竊竊私語是免不了的,最後不知道是誰傳出來,說她和陳卓爾是舊相識。所有的同事都恍然大悟的樣子,看她的眼神也有所不同。她還能沉住氣,交接工作,然後準備赴職。
走的那天陳卓爾去機場送她,似乎有些惆悵:“以後要吃你做的麵條,可真是難了。”
他倒是一副渾若不知的模樣,她明白自己的歉疚,可是卻力不從心,隻能笑著說:“就隔一個太平洋,十來個鍾頭的飛機,你這樣的人,天天飛來飛去的,有空過去玩,我給你接風。”
上了飛機,頭等艙裏幾乎還沒有什麽人。她坐靠窗的位置,抬頭從舷窗裏看到不遠處的停機坪上孤零零地停著一部黑色轎車,看那情形似乎是在等著接什麽人的飛機。那轎車的車窗都貼了反光紙,又隔得遠,什麽都看不到。
車牌也不認識,更看不出有什麽特別,他從來這樣謹慎,可到底還是冒險來送她。她在心裏想,隔著一整個太平洋,她總可以少愛一點點,忘得快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