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6章 蘇櫻
烏池的秋天是雨季,難得的豔陽天,湛藍深遠的天際,一絲白雲都沒有。法國梧桐的葉子漸漸發脆,在秋風中嘩嘩輕響,花匠拎著竹簍,將草坪上翻飛的落葉一一拾起。
蘇櫻坐在廊下藤椅上曬太陽,身旁的小圓幾上放了一隻大果盤,裏麵堆著滿滿的紫微微的葡萄、紅蘋果、黃鴨梨……她自己拎著一嘟嚕葡萄,摘一顆慢慢吮著,忽聽到老媽子笑吟吟地來告訴她:“總司令回來了。”她將葡萄往果盤裏一撂,隨手拿起一本西文雜誌往臉上一蓋,躺在那裏,隻裝作睡著了的樣子。
果然聽見慕容灃皮鞋的聲音一路傳來。他隨手取下帽子,交給身後的侍從,笑道:“你可真會享福。”她躺在那裏,隻是一動不動,他笑道:“真的睡著了嗎?”他伸手去拿開她臉上的雜誌,她劈手將雜誌一奪,隨手往小圓幾上一摔,冷笑道:“我會享福?但不知道,總司令認為我哪裏在享福了?”
慕容灃說:“好好的,怎麽又生氣了?”
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像我這樣低三下四的人,哪裏敢對你生氣?”慕容灃道:“你別三天兩頭這樣跟我鬧,今天又是為什麽?誰敢說你低三下四了?”蘇櫻將臉一仰,隻望著那高天上,仿佛是出了神,耳垂上一對玻璃翠的寶塔墜子,沙沙地打在衣領上,她的臉上惟有一種倔強的神色。慕容灃心裏一動,愛憐地替她將鬢旁的亂發都挽到耳後去,溫聲問:“就算是我的不是,到底為了哪一樁,你總要叫我知道。”
她便說:“你昨天晚上到哪裏去了?明明答應回來吃飯,我叫廚房替你預備了好幾個菜,結果最後連個電話也不來一通。”她這種似嗔未嗔的神色,最為動人。他不由得連連道:“對不住,可真是對不住,昨天晚上緊急會議,開了大半夜,我忘記叫人給你打電話了。”她將臉一沉:“原來是開緊急會議去了。”也不再說話,驀地站起來轉身就走。慕容灃連忙追上去:“哎,我已經道了歉了,你別這樣發脾氣啊。”她隻管怒氣衝衝地往前走,連頭也不回:“哎什麽哎,難道我沒有名字嗎?”
他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對,我下回一定記得。”她眼圈一紅,話裏已經帶了哭腔:“反正你成日隻是冤我,嘴裏沒一句真話,我曉得你昨晚是回家去了。既然如此,何必當初?還不如趁早打發了我,大家清淨。”
慕容灃對著她一貫*兒,此時也隻是耐著性子:“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必然也知道昨天是孩子病了,我才回去看看。”她冷笑一聲:“孩子病了,她拿這個來誑你,你就拿這個來誑我?你甭將我當傻子,你以為我稀罕嗎?從今後,你愛來不來,沒了你,我不知過得有多舒坦。”將手往回一奪,“你放手!”
慕容灃笑道:“我偏不放。”
她惱羞成怒,低頭用力在他手上一咬。他手上吃痛,悶哼了一聲,反過手來,將她攔腰打橫抱起,她亂打亂掙,他一路抱著她,隻是不放下來。廊下本來站著侍從官們,這時都隻是低著頭暗暗偷笑。她胡亂踢打著,扭著身子:“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他已經用腳踢開紗門,將她一路抱上樓去了。
他們午睡起來得遲,晚飯自然也吃得遲。吃過晚飯已經是九點鍾的光景,蘇櫻最愛跳舞,所以去換衣服,預備到烏池飯店的跳舞場去。侍從官來請慕容灃聽電話,謹之一貫是那種淡然的口氣:“孩子病成這個樣子,你昨天才回來應了個卯,今天連卯都不應了?”
慕容灃道:“不是已經退燒了嗎?有那麽多醫生守著,我回去也沒多大益處,何況我這裏還有事……”一句話還沒說完,身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啪”一聲,就將那電話的叉簧按了。他回頭一瞧,隻見蘇櫻一身跳舞的豔麗裝束,卻是滿麵怒容,用力將他一推:“我就知道你不過哄著我,要走就快走,人家打電話來催了,你還不快走?”
他說:“你不是也聽見了,我已經說了不回去,你還要我怎麽樣?”她將腳一頓,抽了肋下的手絹來擦眼淚:“我哪裏敢要你怎麽樣……”一句話未說完,伏到沙發扶手上,嗚嗚地哭起來。慕容灃最見不得她哭,隻得說:“你別哭啊,你這一哭,我心裏都亂了。”
她伏在那裏,肩頭微微**,憑他如何哄勸,仍舊隻是垂淚。慕容灃無可奈何,往沙發裏坐下,說道:“你到底要我怎麽樣,隻要你別哭了,行不行?”
她抬起淚痕滿麵的一張臉,尤自抽噎:“反正你不過哄著我。”
他見她肯答話,便笑逐顏開:“我哪回答應你的事情沒有辦到?”她便說:“那我要天上的星星。”他笑道:“成,我叫人給你找去。”她將嘴一扁:“又拿塊隕石來糊弄我。”他說:“隕石難道不是星星上掉下來的嗎?再說,上回我捐錢給國外那家什麽天文台,他們不是以你的名字命名了一顆行星嗎?”她“呸”了一聲,說:“反正你最滑頭。”他笑道:“你憑良心說說,哪回你要我辦的事情,我沒有辦到?難不成你還要我烽火戲諸侯?”
她啐了他一口,水汪汪的眼睛隻是瞟著他,撅著嘴說:“我要你背我。”
他往窗外一瞥,不遠處都是崗哨,他說:“這麽多人眼睜睜看著。”
她因為打算出去跳舞,穿著醉海棠葉子撒銀絲旗袍,襯得兩頰的胭脂緋紅,有一種喜洋洋的嬌嗔:“這有什麽難為情的,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回約我出去爬山,我將腳崴了,你還背我呢。那回瞧著的人更多,都沒見你難為情。”
他便半蹲下來,讓她伏在他背上,他背著她慢慢往外走,她收緊了手臂摟著他的脖子,柔聲叫道:“沛林。”他“嗯”了一聲,她知道他此時是最好說話的時候,自己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定然會答應的,於是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說:“我爸爸這一陣子身體不好,生意又難做,我看他頭發都白了好些。我聽說軍需處要買一批軍糧,交給他去辦,讓老人家也發筆小財,好不好?”
他並不答話,她又低低叫了聲:“沛林……”語氣嬌柔婉轉,“好不好嘛?”
她身上的香氣淡淡地氤氳在身畔,她在叫他的名字,那樣低,那樣柔:“沛林……”他有什麽不肯答應?他還有什麽不肯給她?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叢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裏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都有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你可是頭一個。”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他脫口答應她:“好。”
她調皮地輕輕吻在他的耳上,微溫的熱氣嗬在他頸中,她緊緊地摟著他。這依戀讓他安心,明明知道這一世她都是他的,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