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9章

長生沒想到竟會要幾個時辰,呆呆地應了,見她翻開寶藍雲昆流煙錦簾,徑自往裏屋去了。他悶悶地坐在蘼香鋪裏,嗅著層層疊疊的異香,神思恍惚。

長生昏昏欲睡之時,姽嫿對了一整屋的香料也正犯愁。

木香藤、含笑花、黃玉蘭、夜合花、優曇花、香葉子、降香藤、狗牙花、鷹爪蘭、枎移、木瓜花、金櫻子、九裏香、黃山桂、芸香、樹蘭、水紅樹、木荷、香秋海棠……提取的香油都密封在一隻隻刻蓮瓣紋白瓷蓋罐中。隻是那一炷香卻好生難配。

能不能救紫顏,就要看這香夠不夠濃馥香沉,媚到骨裏,冷在心頭。要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最終,他才能躲過一劫。

苦海無邊,極樂不在彼岸。她想到要配什麽樣的香。

姽嫿把香交到長生手裏時,天已黑透。這炷香,就叫“彼岸”。

當香在紫顏手中把玩,長生講完了姽嫿的話。紫顏沉默地凝視“彼岸”,他知道,他們永遠都不能到達。無法脫離苦海,無法涅盤解脫。

又幾日,長生連夜背熟了紫顏交代的帛畫,幾天的用功令到眼皮子倦極,總禁不住瞌睡。天漸漸燥熱起來,園子裏呆得久了,便覺日頭像一種慢性的毒,緩緩滲到肌膚裏去。他躲到廊下小憩,靠了廊柱方歇了一刻,大門忽然震天響,讓他的心狠狠跳了跳。

剛打開門,便被迎麵一個偉岸的身軀衝撞開,那人軒昂地走進,風風火火地回頭瞥了長生一眼。

“嗬,連童子也有幾分顏色!”他說完,傲慢地回頭朝裏闖去。

長生伸長脖子看他,陽光沿他周身彌散開來,烘雲托月般捧著他健魄的背影。一個人不動聲色地站到長生身邊,陰沉地道:“我家城主來了,叫紫先生好生款待吧!”

長生這才發覺艾骨就在一旁,臉上似笑非笑,琢磨不透。他吸了一口涼氣,急忙小步往廳裏跑去。他不能讓少爺遭到那人無禮的對待。

可是,已經晚了。他進屋時,那位照浪城主正用手捏起紫顏的下頜,放肆地大笑,“果然是名不虛傳的一張妖媚臉!”

長生的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紫顏神色未變,從容地望了照浪,像無邪稚氣的嬰兒。眼看照浪貼近的氣息吐在紫顏臉上,長生的手一直抖,想一拳打去,狠狠揍扁照浪的臉,卻不能夠。

身後的艾骨並不是原因。照浪放肆傲睨的神態震懾住了他,長生心底明白,他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無關武功,而是氣度。他害怕這宅子裏無人能鎮住照浪,眼看得對方輕侮紫顏,長生唯一想起的救星,是螢火。

照浪的手倏地從紫顏臉上逃開,仿佛有蛇咬了他一口,有短暫的驚恐。他凝視瑩白的手掌,指尖處有青黑的顏色,小河流水般汩汩向掌心漫溢。

“不錯不錯,連臉蛋也舍得下毒,我沒看錯你。”照浪發出輕笑,神情卻不再如先前的輕慢。

紫顏肅然看他,“城主有何貴幹?”

“給你看個東西。”照浪說完,斜視艾骨。長生心裏涼颼颼的,預感有壞事發生。

艾骨拍拍手,聲音遙遙傳出,廳裏陸續走進幾個照浪城的人,抬進三具屍首。等這些人退下了,艾骨揭開白布。第一具,不消說是盈戈。另外兩具一男一女,屍臭撲鼻,長生惡心不已,看也欠奉。

紫顏明白出了什麽事。他瞥了長生一眼。長生想出門去尋螢火,但有人比他更快。艾骨已然關緊廳門,守在門口像一把打不開的鏽鎖。

“紫先生是聰明人。”照浪摸摸手指,右掌俱黑了,他覺得好新奇,笑嘻嘻地用左手一指戳在右腕內關,那青黑色便驀地停了,不再朝臂上延伸。他抬起眼,莞爾道:“我這小妾叫紅豆,櫻桃小嘴兒最逗人憐。你來看看,是不是很討喜?”

長生臉色煞白。那麽另外一具屍首,就是艾骨的弟弟。他摸索著走近,天,和盈戈易容後的麵容依稀相似。

紫顏神色如常,走到跟前看了,讚了一句:“很精致的手工。”這兩具屍首剛開始腐爛,顯是新死,照浪城一直未曾捕獲他們,也不會是剛巧抓到,看出盈戈的破綻。恐怕,這兩人也並非本人。

他一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既然照浪城中有易容改顏的高手,為什麽盈戈的臉會讓他來修補?想到此處,紫顏更添平靜,問照浪:“你擺三具屍體給我看,是想叫我易容?”

照浪哈哈大笑,繞過屍首走到他麵前。他比紫顏略高,站近了更顯出居高臨下的氣勢。

“我想知道,你這張臉背後,究竟是誰?”

他沒有說出的話是,為什麽你會知道照浪城的事。

“你真的想看?”

這一句話媚惑入骨,長生不意紫顏竟會如此作答。

想看。如果少爺也有另外一張臉,他很想看。想著,呼吸也急促了,他不覺像照浪將眼睜亮兩分。甚至連艾骨,軒眉也是一挑。

紫顏走到案前,點燃了彼岸。艾骨喝道:“你做什麽?”長生忙替紫顏解釋道:“我家少爺每回易容都會燃香。”

照浪似乎剛意識到長生的存在,輕蔑地回視,沒看清又移開目光。他顧不上其他人,紫顏是唯一的吸引。在這個妖豔的男人麵前,照浪覺得渾身無力,昔日的霸氣都被衝淡了。

他一激靈,艾骨已叫道:“城主,他在下毒!”

彼岸緩燒,優雅的香煙盤旋在廳中,逡巡漫步。哪裏有人,它往哪裏去,知那是它安身立命之所。見著血肉之軀,它就不走了,顧盼徘徊,無聲地纏綿廝守。

這是一支攫取氣力的香,有再高武功也如垂死的老者,無用武之處。長生軟軟坐倒,看艾骨沒了力氣,大感欣慰。照浪,那不可一世的霸主,踉蹌坐倒在梳背玫瑰扶手椅上,隻是眉眼仍笑。

“你不是想看我的臉嗎?”紫顏於煙靄中拿了一把刀,靠近照浪。他是最氣定神閑的一個,慣了在迷香中行動,氣力無損。秋波瀲灩,持刀者豔光四射,神情卻如刺秦的荊軻,纖弱的皮囊裏住著一頭狂莽的獸。

盈尺距離,清涼的刀光射入照浪的眼,手一抖就可直直插入,簡潔明了。這男人並不著慌,反而伸手去撫紫顏的臉,笑道:“對,我想看。”他知紫顏不敢殺他,便自在地歆享長生嫉恨欲狂的眼神。

紫顏閃開照浪的手,將刀一轉,對準自己的鬢角,狠狠刺下去。他絕美的臉上頓現血跡,猶如歃血時碧玉碗裏的第一滴。血流得極慢,像老蚌吐珠,一顆、兩顆,珍貴異常。

照浪大驚。長生駭暈過去。艾骨暫時放下了心。

紫顏的雙眸熠熠發亮,他的聲音依舊如玉暖生香,溫潤清越,“我用我的臉,換這三具屍首。”

“好,我劃算得緊。”照浪隻覺喉中有刺,不吐不快。紫顏是鮮美至極的河豚,就算食之必死,他也舍不得放過。但此刻須是低頭時,照浪很識時務,知道不能逼急了對方。

勢均力敵。就這樣耗下去,直至分出勝負。

紫顏滿意地點頭,有這句承諾,他可把盈戈完整無缺地還給螢火。手中的刀繼續劃下,沿了完美的輪廓,割出一個圓。他把薄薄的一張麵皮拋在案上,用袖遮著麵。一身褐地翻鴻金錦袍,暗暗的顏色藏住他整個人,像出竅的魂。

紫顏朝廳外走去。艾骨擋不了他,眼睜睜看紫顏開了門,讓陽光透進這不容喘息的屋子。然後他一直走,影子消失在光亮裏。

等彼岸燒完,藥效一過,照浪從椅子上彈起,人如飛矢,迅疾走遍紫府。那些垂髫童子如木偶在園子裏嬉笑玩鬧,不知道有煞星臨近。照浪隨手抓了幾人詢問,沒有人看到紫顏去了何處。

這時螢火聽到動靜,趕來扶起長生。他用盡力氣,不看地上的盈戈一眼。艾骨爬起,收好紫顏割下的臉,鷹隼般的厲眼冷冷掃視兩人一圈,麵無表情地離去。

在大門外,照浪上了馬,凝視著這詭異之地,蹙著眉。是一趟有趣的旅行,有想見的奇特人物。而紫府偌大的庭院,看似無遮無擋,實際不比照浪城簡單。

較量剛剛開始。

他唇角留笑,對艾骨說:“他,大概會好好安葬那兩人。”然後一夾馬身,絕塵而去。艾骨跟在其後,率領手下浩浩蕩蕩離開,轉眼數十騎消失在巷子盡頭。

長生和螢火遍尋紫顏不著,隻得先找地方擺放那三人的屍骸,重回廳裏坐等。天漸黑了,兩人備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盼紫顏歸來。

盈戈已不重要。螢火想通了,僅是一具屍首,而兄弟情誼常存於他心中。想到紫顏竟會以自身安危去換盈戈的骸骨,他坐立難安。他欠紫顏太多,螢火悶悶不樂,一味取了酒往嘴裏倒。長生想到紫顏的慘狀,時不時抹淚,恨自己沒有本事。兩人把酒言愁,不甚其哀,連互相勸慰的心思也無,但不知不覺已把對方視作了一家人。

而後,紫顏著了一身碧紗袍,挑了一盞琉璃燈,施施然走進廳裏。他就如遠遊歸來,無視兩人驚喜的麵容,笑逐顏開地放下燈盞,夾起一塊素雞入口大嚼。

“這定是長生的手藝,難得!”

那兩人盯了他白玉無瑕的臉,像看一個怪物。唔,他回來了,很好,甚至比以前美得更為驚心動魄,怎麽看都不膩。可是他有沒有受傷?究竟他們天天麵對的,是不是紫顏的真麵目?這是兩人最為關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