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8章
螢火於此時突然闖回,一身遠行的服飾,背上縛了包裹,衝紫顏撲通跪下。
“請先生放我走。”
“你自己要走,這天下誰留得住你。”紫顏淡然說道,捧起那人的臉,“你來看看,是不是這個模樣?”
螢火惻然一望,漠漠中有瑩瑩燈火如豆,曾經的歡顏如今冰冷刺骨。他吸了口氣,忍痛答道:“先生若把他交出去,隻怕有更多人要死於非命。”
“啊--”長生不禁退了一步,終於知道了螢火竟是望帝。為什麽他可以如算命先生,知曉無數人的過往,隻因他是昔日玉狸社之主。
“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或者,你寧為玉碎,不肯苟全?”紫顏說到後來,聲色俱厲,“我費了那麽多時日打造你的心性,不想你仍是如此火爆急躁,不堪一試!”
螢火伏倒在地,咽不下這口氣,哽在喉間的刺戳得他生疼。
“盈戈的相貌如果複原,照浪城就會找出他們的落腳處。我……不能再害他們!”他牙關打著冷戰,咯咯作響,像堅冰互相敲擊。
“那你就讓他這般沒麵目地去見閻王?”紫顏斷然說道,“我不管他是誰,既是接到手的生意,我便照主顧所求,如他所願。”
他忽然飛針走線,手下不停,絢爛的手勢織就群鳥撲翅。螢火痛心地目睹盈戈殘缺的臉麵一分分補全,點點血色自骸骨上殘褪消散,替之以均勻豐滿的溫潤肉色。火光躍動下,那張臉終有了生氣,除了微闔的雙眼外,連厚實的唇亦閃動流光,似乎將要開口。
盈戈。螢火不禁茫然站起,遙望死去夥伴的臉。恍如重生。生前他極愛笑,那眼角的笑紋竟都曆曆在目。可是他也老了,額頭的長紋是螢火不熟悉的,還有那凹陷的眼窩。有多少年未見了呢?他竟老了。
唯有劈麵這幾刀,一如舊日的果決。他說,我必是最好的刺客,如聶政。那時螢火尚是恣意江湖的望帝,皺眉說,照浪城主武功卓絕,你不是他的對手。盈戈笑笑,我必提他的頭來見。
那一戰血染大江。盈戈提來了照浪城主的頭,可惜竟是個替身,功虧一簣。望帝知道,最好的時機已逝。忍,便是心頭一把刀,他要所有的人忍下去。
但這麽多年過去,盈戈沒有忘記。再次出手,他沒能刺死照浪城主,卻依舊完成諾言,自毀容貌。是這樣一張無愧天地的臉。螢火惶恐地慚愧著,他居然為了偷生,想讓這張臉冥然消失地下。
可是,不僅是他一人的命。玉狸社自他去後,全部隱於市野,外人隻道煙消雲散。這盤根錯節的糾葛,若是因了盈戈的暴露被全盤挖起,後果不堪設想。想到此處,螢火再也堅持不住冷峻,寧願委曲求得紫顏相助。
長生盯了螢火看,他就像一堆碎了的白瓷,過往再光鮮亮麗,今時不過是容易傷手的破爛。稍不小心,去撿的人就要割破手指,少爺大概如是想。
可是長生突然想去撿起這堆碎瓷,拚貼成往日的桀驁。少爺一直做的,不也如此?把殘舊廢棄的容顏換去。長生一念及此,伴了螢火跪下,懇求道:“長生請少爺饒螢火一回。”
紫顏並不理會,喃喃說道:“血肉中夾有絲棉,他先前是以黑布裹麵,等照浪城主出手後發現其武功遠高於想像,他自忖無法逃生,因此下決心毀容。他臉部傷痕起手重、收手輕,最後一刀橫貫鼻梁,想是不堪其痛,故斬得歪了。此時他胸口已遭重創,而對手認定他必死,沒有追擊,給了他自我了斷的時機。”
他的聲音帶了薄薄的惋惜,像愛憐一朵花謝,將它拋諸流水。
然後,他望著跪在地上的兩人,幽幽地道:“那麽,你們想讓他生就什麽容貌呢?”
長生心頭突跳,少爺竟有鬆動的跡象。他覷了螢火一眼,因自己的一句話,螢火周身的劍光更明亮了,他甚至看見鋒利的邊緣正燙他的眼。長生收回目光,心裏有偷偷的喜悅,仿佛和這個古板寡言的同伴,有了某種不可言說的默契。
交貨的日子到了。
鷹勾鼻男人畢恭畢敬地遞上帖子。長生留意一看,果然來自照浪城。艾骨,是這個陰森男人的名字。他滿懷期望地掀開裹屍的白布,繼而,眉眼鼻嘴先是一皺,再訝然分開老遠。
“竟會是這叛徒!”艾骨手足無措地愣著神,瞥到紫顏無動於衷的臉,方擺正了神情,急切地衝紫顏拱手相謝。
酬金豐厚到令紫顏展眉微笑。翔鳳遊麟、對雉鬥羊,百匹錦緞顯光弄色,極盡鮮妍之態。紫顏雖故作鎮定,到底忍不住多溜去幾眼,心猿意馬地招呼艾骨喝茶。
艾骨了無心思,推托主人急等回報,逃也般帶了盈戈的屍體離去。
螢火偷藏在窗外,他不認得那張臉。在長生苦苦哀求之後,紫顏答應為盈戈改容。本以為先生隨便換了一張就罷了,不想令照浪城的人驚慌失態。該迷惑還是慶幸,螢火隔了窗欞遙望紫顏,這是他永遠也看不透的人。
紫顏等艾骨走了,摸索錦緞的手突然停住,含笑的唇驟然一抿,電目射向窗外,沒好氣地道:“你以為你的功力,可令艾骨發覺不了?若非他因事而亂,恐怕便要質問我,為何叫人在外麵監視!”
螢火訕訕垂手走進。他自信絕不會露一絲馬腳,但連紫顏這沒武功的人都知道他在,想來,他是心緒難平,不知覺出神暴露了。
長生悄悄向他搖手,暗示紫顏並沒生氣。不想被紫顏看見,將嘴一撇,微嗔道:“好呀,原來你們聯起手了。這個地方,到底是不是我做主?”
長生慌忙低頭,不敢再有言語。螢火感激地道:“多謝先生仗義,但那容貌究竟是誰所有?”
長生亦好奇地看著紫顏。少爺終聽了他一句話,令他在螢火麵前別有顏麵。
“那是艾骨的弟弟。”紫顏見鎮住兩人,憋不住厲色,嘴角上揚微笑道,“他弟弟早年逃出照浪城不知所蹤,據說偷了城主的小妾--誰曉得是死是活?”
螢火狐疑地暗想,紫顏是如何認得那人,竟知曉這許多彎彎繞繞的事。他愈發覺出紫顏的高深莫測,連他這擅長情報追蹤的人也遠及不上。
長生沒想太多,隻覺無所不能的紫顏又做成一件善事,更避免螢火鋌而走險,心中萬分歡喜。他樂滋滋地道:“少爺,這回你忘了買香,這故事咱們就不賣了罷。”
紫顏溫婉的笑容忽然微微抽搐,姽嫿,若你聽到這故事,會給我一支什麽樣的香?他煩躁起來,在廳中走了幾圈,長生和螢火不知究裏,呆呆看著他。
紫顏披了一件五彩重蓮團花紋袍子,一抹兒胭脂紅、葵綠、玉白、碧藍的絲線,裹著他好似一莖纏枝牡丹花。他蹙著秀眉,發愁的樣子就像謝了三兩瓣花葉,嬌花盛顏沒了肆意生氣。
長生走上一步,安慰他道:“少爺,這回易容的是死人,不需聞香就可施術,何必每回要靠那香麻醉?”
紫顏瞪大眼看他,長生從沒見過眼珠子可以瞪得像山洞,似乎要一口吞了他。
“你以為那香是給別人用的?每改一次容,我就減一回壽,那香是續我的命。”紫顏緩緩地說道,炯炯的雙目倏地黯淡,“唉,你們老是不賣故事,就等著替我收屍吧。”
長生和螢火麵麵相覷。螢火更是長跪不起,拜道:“謝先生多次改容之恩。”
紫顏頑皮笑道:“有什麽好謝的,我收你的銀子,多得可以蓋幾座莊子了。”
他忽怒忽喜,忽憂忽嗔,變幻神情比變戲法還快,長生二人被他勾得一顆心時上時下,分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麽。
“長生,為我去姽嫿那裏走一遭,今次的香不能少。”紫顏說完,加了一句,“把她說的話一字不漏記下。”
於是,長生把故事原原本本複述給姽嫿聽。紫顏說過,不必瞞她什麽,隱去紫府人的姓名,就當是說一個傳奇。
那個紮著兩條小長辮兒的姽嫿,笑眯眯地往嘴裏扔著炒蜂子,粒粒瑩白的蜂蛹清香縈繞,長生又是惡心又口舌生涎,怔怔望了她看,時常忘了要說什麽。
“你家主人居然沒有焚香?嘖嘖。”姽嫿搖頭,聽得長生心裏一拎,她吃吃地捂了嘴笑,“那麽重的死屍味,他倒受得了。我看,他定是鼻子壞了,改天弄點艾草熏熏。”
長生尷尬地賠笑。但往細裏一琢磨,她所言大有道理。紫顏平素是極愛潔淨的人,按說像處理屍體這種髒活,沒理由會忘了焚香。難道他心不在此?長生哆嗦了一下,依紫顏和螢火的口氣,那照浪城主是惹不得的魔頭,可少爺對他的熟識超乎常理。
長生不想他們之間有任何牽連,他不想紫顏出事。
“喂,小子,你擔心他呀?”
長生沒來由地紅了臉,點了點頭。就像白色的雛菊上點了一抹紅,嬌豔地爬到他的脖根。姽嫿瞧得有趣,咯咯笑道:“別怕,一回兩回的死不了。哎,你說的那個故事,我想還沒完。”
長生愣愣地道:“說完了,就是今早的事。”
姽嫿微笑,“你家主人這趟聰明過了頭,怕是不吉呢。”她把最後一枚炒蜂子扔到半空,張嘴一接,“嘎”地咬碎了,幾下嚼落肚裏,拍拍手對長生道,“你多等兩個時辰,我要為他配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