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章
更在對鏡時倉皇自撫麵龐,他這一張臉,是前世、還是今生?疑團起起落落,想對紫顏和盤托出,卻恐碰觸了什麽不該知曉的事,猶豫著便放下了。
紫顏和長生送別錦瑟主仆。螢火的身影忽地一閃,拎了鋤頭漠然從園子裏走出,直麵碰上眾人。錦瑟欠了欠身繼續前行,等四人行過,螢火的目光久久不曾移開。
臨到紫府大門,紫顏忽然想起什麽事似的道:“啊,說起來,聽說那件奇案破了呢。”
錦瑟猛然止步,陽光下玉容如雕塑呆滯,半天才顫聲道:“紫先生說的可是……那一樁?”
“是啊,明月大師之死,凶犯終於落網。官府說他的罪孽不單那一樁,昔日捧紅姑娘的諸多恩客,據說都成了他刀下亡魂。”
錦瑟唇齒打戰,縮了縮脖子,勉為其難道:“那他……會被處斬麽?”
紫顏微笑:“怎麽也要等到秋後,他仍有半年日子可活--你莫不是可憐他?”
錦瑟低頭歎息。長生聽得莫名其妙,不知他們說的到底是誰。然後,像是為解他的惑,紫顏悠然地道:“多少年了,這位海捕通緝要犯總算被緝捕歸案。你可以放下往事,安心去了。”
長生渾身震顫,驚訝地看向紫顏。錦瑟點頭,眉眼微微振作了,朝紫顏萬福謝道:“先生費心,錦瑟……不,藍玉去了。”一切都結束了,那些關於錦瑟的記憶,從此可以抹去。她的恩怨,已經了結,沒什麽再可留戀。
紫顏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遞給她道:“這潔齒方你且拿去,麵脂方子切忌再用先前那個,我重開了,你照做便是。”
紫顏洞悉的眼神裏,有著深深的悲憫。錦瑟逃過他凝視的雙眼,接過方子看了。潔齒方僅用一兩杏仁加鹽四兩煆燒研磨,展皺方則取栗子薄皮一兩與蜂蜜研膏,全是隨處可尋的藥材,皆以行楷細細寫明了製法。她心下感動,再次謝過。
可是,這些已經沒有用處了。有這一張容顏,足矣。
螢火不知何時慢吞吞行到了門邊,一言不發地發愣。長生殷勤地將錦瑟主仆送出,紫顏瞥了螢火一眼,難得和顏悅色地道:“你若想做什麽,不要暴露身份。”螢火一震,低頭道:“不……”話說出口,卻又生生咬住了唇,天人交戰地站在原地。
紫顏柔聲道:“去吧,莫要違逆了本心。”螢火看了不遠處的錦瑟一眼,毅然點了點頭。
錦瑟和蝴蝶坐上馬車去了。長生迫不及待關了大門,拉了紫顏問道:“當年到底出了什麽事?明月大師又是誰?”
紫顏笑笑地,突然輕呼道:“糟了……我向有狐族獵人買若鰩人肉時,忘了一件事。”他苦惱地歎氣,“我忘了按年歲長幼和男女之別來收藏人肉。不知給錦瑟的那兩塊,是不是女人的?”
他兀自凝思,長生仰頭急道:“少爺!我問你事兒呢。”
紫顏撲哧一笑,戳他的額頭道:“你是擔憂誰呢?那個凶犯,還是錦瑟?”長生著惱地瞪他,紫顏方道:“錦瑟色藝雙絕,當年拜倒在她裙下的富豪名士,不可勝數。當中最為風流的人物,便是宮中最擅長瑟技的明月大師,陽阿子唯一的傳人。他與錦瑟唱和酬酢,傳為一時佳話。”
“陽阿子,也是很有名的大師?”長生奇道,“為何我從未聽聞?”他撓撓頭,赧顏以對。
紫顏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續道:“明月大師去世前,已有幾位錦瑟的恩客不幸遇害,因在外地,沒人想到錦瑟身上去,全當是意外。可等明月大師也被刺身亡,官府察覺當中蹊蹺,立案追捕那個最有嫌疑的人。”
那個人也是默默地愛著錦瑟而不得罷。長生慨然喟歎,她既去了,但願能如她所願,重回從前。
他卻不知,錦瑟並非僅僅想回到從前。
馬車幽幽蕩蕩駛出了城,走過日落,走過花開,行過了十數天,進到一處鄉野村泊。這裏物是人非,童年的玩伴嫁的嫁,走的走,卻依然有人記得她。她多年前早就死過一回,如今,說那是假死以祛邪氣,京城的名醫妙手回春,救活了她的命。玄妙的解釋,令村裏人都釋然,沒拿她當外人看,熱熱鬧鬧地為她籌辦她要的喜事。
蝴蝶哭著送錦瑟上了花轎。嫁給她青梅竹馬的鄰居,一村的人都在稱讚,說她是貞烈的女子,處處張燈結彩迎接這喜慶的一刻。錦瑟亦掛滿笑容,她要嫁了,數十年往事曆曆在目,疲倦的心終有了一個歸宿。
這些年來,她的技藝攀至一個絕頂高峰,更曾為皇上獻藝,博得滿堂喝彩。她此生願已足。當今世間,再也無人能跨越她。
除了明月。
他說她會超越她。他說,她的靈性像極了幼年和他一同學藝的鄰家妹子,可惜她染了病撒手西去。
說到師妹時,明月總有一陣恍惚。錦瑟就會笑說,那麽把我當作你師妹的影子罷。然後,撫瑟而歌,其聲淒淒,以鄉音唱著明月心中的痛。明月會感動地握她的手,錦瑟,他說,你為了我去學吳音,真是難為了。你不必如此自苦。
不苦啊。她苦笑以對,熟悉得如同刀刻的鄉音,她也想找機會宣泄。細語呢喃,隔柵淺笑,那一幕幕童年就在昨天。
“阿玉,你的手法不對,應該這樣子。”幼時的明月比她高一個頭,軟軟的小手蓋在她手上,撥了個音給她看。
“明月哥哥,我今日彈的,比昨日好吧?”
隻是當時,已回不去了。她是仙音閣最紅的樂伎,他是禦前最得寵的樂師,咫尺天涯。
不是不心痛的。明明是可以執手到老的人,聽著他對前世的她的思念,她唯有一直地笑。她無法對他言明那便是她,當日為了一展技藝,狠心以假死背井離鄉。直至重新麵對,方知她不曾割舍下的,有他。
拋不卻前塵舊夢。
記憶中又闖進另外那人的影子。
她在花轎上沉沉地想,對了,他被抓到了,要被處死了。過去很多年,她甚至忘記了他怨懟的眼神。那可怕的江湖人總是飄忽來去,往往剛送走明月,他就突然像根柱子立在船艙。
跟我走,他說。雙眼執拗熱切。他一身高強的武功,她不信他真的會落網。即便是天網恢恢。他曾說過他的名字--望帝,桀驁霸氣,令她有一時的衝動向往。可當明月死後,她斷然回絕了他。
我恨你。她無法饒恕害死明月的這個狂徒,向官府告發他的名字。她說,他叫滄海,是仙音閣常客。畫像貼滿州府各關隘,一年、兩年,他像水汽消失在空中。
曾經滄海,如今都該放下。明月去了,望帝也要去了,那麽她將如何自處?
抱了明月的牌位,她似笑非笑踏入喜堂,恭賀聲唱禮聲不絕於耳,她一一照做,心裏想的唯一念頭,是她嫁了明月。有情人就要終成眷屬,無論天涯海角。
當喧囂漸漸遠去,蝴蝶送完賓客,哭喪了臉回到錦瑟的新房。大紅的床上,寫了明月名字的牌位赫然平臥,令蝴蝶心驚肉跳。
“車子備好了麽?”錦瑟平靜的聲音不帶一絲遺憾。
“備好了。”蝴蝶語帶哭腔。
錦瑟冷冷地道:“你哭什麽?歡喜送我去了才是正理。紫先生為你留了數百金,改日尋個好人家嫁了,別像我到老了蹉跎日子。”
“姑娘,我什麽都答應你,你不要去死啊!”
不要去死。太晚了,錦瑟想,已經決定的念頭根深蒂固,抹不去了。鏡中,她有完美的容顏,一如往昔,一如若幹年前她相伴於明月的身側。那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她伸手進懷,拿出紫顏相贈的那張方子。他看透了她決絕的心,成全她,還她當日的容貌。可他心中仍抱有世俗的憐惜,不忍她就此別於人世,那細細的一行行字,透著人世間對她最後的挽留。
到底,還是放下了。她把紙疊好,塞在枕頭下。拾起明月的牌位,錦瑟依靠上去,仿佛有暖燙的熱流傳來。這樣好,不孤單不寂寞了,陪伴他去那地老天荒之地吧。
黑夜中,一輛車馳向村外,遠方寒山漠漠,是縱身一躍最好的去處。生是明月的人,死是明月的鬼。錦瑟微笑著,揮舞馬鞭沒入夜色。
“這張臉修得好麽?”
問話的是一個鷹勾鼻男人,身材高大魁梧,眼神卻頗為陰鷙晦暗。長生站在紫顏身後向榻上覷了一眼,血肉翻滾的一張臉,早辨不清眼口鼻,慌忙收回目光鎮定心神。
紫顏搬過那身軀,拾起冰涼的手,又在那團血肉上摸索翻看。他身子一挪移露出些許空隙,長生不小心看多兩眼,忍不住喉間作嘔。這時長生體會出紫顏不沾葷腥的好處,若時常要給死人化妝,尤其是見識死狀極慘的麵容,誰能咽得下肥膩的紅白熟肉?
“這生意我接了。”
紫顏一錘定音,那鷹勾鼻男人立即歡喜起來,躬身長拜稱謝不迭。等長生送完那人回來,紫顏洗淨了手坐在那身軀前閉目沉思。
“你看出什麽?”紫顏問他。
長生不想少爺會考問,忙從上到下打量仔細,方道:“這人是男的,大約……三十多歲,身體強壯……不知誰和他有深仇大恨,把他的臉毀成這模樣。”
紫顏攙過長生的手,按到那身軀上,道:“此人全身僵硬,小腹鼓脹,屍斑以手壓會褪色,起碼死了五個時辰。”他手中突然閃出一片精光,一把鋒利的小刀劃破那人的手臂,極緩地流出血來,“有血流而出,這人死了一日不到,還新鮮得很。可惜這刀傷不是別人劃的,是他自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