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章

螢火手一顫,立即低眉順目,恭敬地道:“先生來了,我這就去沏茶。”

“不必顧左右而言他。老實答我,你對錦瑟是否還未忘懷?”

螢火搖頭,神情毅然決然。他飛快瞥向四周,紫顏的身影並未出現。

但這如假包換的歎息卻正屬紫顏無疑。他幽幽地道:“你今時今日留在此處,哪裏也去不得。為何急於一時,你的心性依舊不曾消磨?唉,也罷……明日她來,你若想見,我準你於簾後窺視便是。但切莫忘了,你非是當日不可一世的江湖霸主,前事還是早些放下為宜。個中分寸,你自己拿捏。”

螢火怔了半晌,堅強的麵容陡然崩潰。他頹喪地蹲下身子,蒙了臉強忍嗚咽之聲,漠漠夜色許是他最好的掩飾。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紫顏留下這句話,等螢火回過神來,周遭聲息全無,想是去得遠了。

螢火兀自凝視燭台上的燈芯,慢慢把手伸過去,燙著了,又一縮。疼痛的滋味鮮明地滾過心間,斑駁雜遝,像極了他臂上曾經血淋淋的傷口。愈合後,剩下一道紅蚯蚓般難看的痕跡。

縱然知道天下事,他卻始終看不破自己的命,隻能在這小小空間,繼續苟且下去。

次日清晨,長生打著哈欠去尋紫顏,一見麵便抱怨。

“該死的螢火,寫了個不清不楚的含糊故事,那什麽老板娘,問東問西不肯放我走。喏,我絞盡腦汁編派結局,她偏不滿意,纏著刨根究底,害我熬到半夜才回,少爺你早就睡了。”他說完,交出那包辛苦得來的香。

紫顏稍稍掀開來嗅了,歡喜道:“呀,真是好聞。姽嫿說過沒,這香有什麽名堂?”

它叫聲色,長生回答。

姽嫿說,聞之如聲樂連鳴,九天同歌,又如雪貌紅芳,翠羽金釵。那氣味並非尋常酣紅膩綠,而是入骨三分,遍體生香,更有情思遙瀉,絲弦暗牽,動魄撓心。

唯有此等香氣,方配得上錦瑟多年來滾練三千丈紅塵的一顆玲瓏心。紫顏捏出三支香,放於紫定金彩爐上,五彩的香渾如一根根錦繡絲線,散發泠泠幽香。

“去迎客人吧。”

他話音剛畢,長生便聽到了前院清脆的擊門聲,連忙奔出。錦瑟帶了那個小丫鬟佇立門外,身後兩乘轎子滿飾楊柳雜花,映得兩個人亦富貴堂皇起來。

長生引兩人到了廳中,紫顏換過一身胭脂紅團花錦袍,案上擺了一隻精巧的雕漆鏡奩。他讓錦瑟仰臥在花梨木榻上,肅然從鏡奩裏取了镵、員、鍉、鋒、鈹、員利、毫、長、大,共九針,又擺出陌、鎮、訇、掾、晝、鑒、亂、桫、鉸九把小刀。

那個小丫鬟看得雙眼迷離,長生一笑,招呼她道:“你叫什麽名字?隨我出去玩耍罷,你可瞧不得這些。”那丫鬟道:“我叫蝴蝶。”不舍地瞥向錦瑟,搖了搖頭。長生蹙眉望著紫顏,易容中血淋淋的場麵他向來不見,紫顏也由他自去。

紫顏朝蝴蝶笑道:“我要在你家主人臉上下刀,你不怕?”

蝴蝶泫然欲淚,卻仍搖頭。長生不明所以,負氣道:“算了,我一個人出去候著便是。”

他方想走,袖子被紫顏扯住。紫顏悠悠地道:“你常說我的技藝出神入化,難道真不想一見?”

說話間,他又從鏡奩裏摸出兩塊非綿非絮、非泥非肉的淺黃圓物,長生好奇端詳了,實在瞧不出究竟。紫顏向錦瑟解釋道:“這兩塊肉取自極北之國的若鰩族人。你先前是鵝蛋臉兒,如今是瓜子龐兒,須用活血生肌的活肉化在你臉上。可惜不能保存舊日取下的那些骨肉,否則恢複起來更快。唉,易容這一門功夫我還差太遠。”

他兀自謙虛,另外三人卻都聽得呆了。錦瑟點頭應允,長生忍不住訝然道:“這肉取來多久了,竟一直不腐不爛?萬一生了蟲,日後豈不是害了錦瑟姑娘?”

紫顏瞳目一亮,長生尚是頭回質疑他的能耐,若想引這孩子入門,正是絕佳機會。他登即笑眯眯地殷勤回答:“來,摸摸我這鏡奩,其實是一個冰鑒,內裏是銅製的。而這若鰩族正是以長壽著稱,據說食他們的肉就可長生不老!”

他兩眼放出欣喜的光芒,像頑童抓到了心愛的人偶,凝視那兩塊肉夢囈似的喃喃自語。

“曾有一段時期,北荒諸族連年征戰,都是想占領若鰩國,如果能取若鰩人飼養之,想要舉國延年益壽亦如等閑。但這族的人也不笨,他們擅長逃遁之術,即使在冰天雪地也能整村人一下逃之夭夭。最後,若鰩國雖然滅亡了,這族的人卻潛伏起來,鮮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長生愣愣地看他,吃吃道:“那這是如何得來的?”紫顏笑道:“花錢買!北地有狐族獵人出價五百金,我就買了一小箱子備用……”

長生再看一眼他的鏡奩,陰氣森森,不曉得放了幾塊人肉,慌忙把眼移向賞心悅目的錦瑟。

錦瑟甚是平靜,神情自若地道:“先生不必說這些細處與我知道。錦瑟絕對信任先生,請放手一試。”

紫顏遂點燃香炭,埋在粉白的爐灰中,隔了雲母慢慢熏那塊聲色香,嫋嫋的淡煙奇妙地繞向他指尖,盤旋不去。他執了鵲尾爐,把這香遞到錦瑟身邊,放於膝下,它便像認得路一樣鑽孔入竅奔赴而去。

長生和那丫鬟僅能嗅到極淡的清香,卻見錦瑟安然闔眼,投入沉沉夢境。紫顏怡然捏起陌刀,手一閃,突地劃破玉容斜切而入。一股瑩亮的血珠頓時汩汩湧出,長生和蝴蝶觸目驚心,再看紫顏輕輕按上一方天淨紗絲帕,吸去血水,在傷口處倒上一堆桃紅粉末。

血不再流,帕上的鮮紅如珠唇誘人。長生幾乎要窒息,凝視紫顏一步步掀開那張麵皮,訇刀一旋,削下一片肉來,卻又飛快地用若鰩人肉填上。不多不少,嚴絲合縫,直把一旁的兩人看得心跳如鼓,不得不側過身軀強忍惡心。

紫顏如法炮製另半邊臉。末了,翻針若飛,姿態如舞,繪繡嫁衣似的,一針一線極盡細密。縫到一半,他忽然回眸看長生,道:“你如此閑看,豈不是太悶?喏,我這一針叫人字針,若是從這裏穿出,便叫滾針。你用點心,順帶學些手藝活,別幹瞪眼瞧我一人做。”

長生魂靈出竅,半晌才勉強道:“少爺,你這針法倒仿佛刺繡。”

紫顏連忙點頭笑道:“是呀,是呀!我跟青鸞大師學過針法,要不然,誰敢找我下針削刀?改天我為你繡一條明金係腰,想要什麽花樣隻管開口。”長生苦笑應了。

紫顏侃侃而談,手不停勾挑搶紮,終於停針撫掌,道:“成了。”努了努嘴,示意長生從鏡奩裏為他拿藥。

長生皺了眉,小心翼翼打開蓋子,紫顏道:“那管綠油油的竹筒。”長生目不斜視,直接取了竹筒遞去。紫顏笑道:“大男人家,居然怕那些玩意兒。”指了藥道,“先前止血用了桃花散,敷傷用這神聖散,平素再以辛香散洗淨傷口,以白金散生肌養肉。可都記住了?”

蝴蝶慌忙拿了筆墨記下,長生聽過一遍牢記在心,目睹紫顏用清油調了藥為錦瑟慢慢塗上。奇的是藥一旦沾粘肌膚,立即化散滲入,等用天淨紗拭去藥粉,露出白生生的肉來。他用的絲線不知是什麽,麵容上難辨修補過的痕跡,肌膚下隱有些淤血,不細看也察覺不出。

宛若初生。

長生見過紫顏高明的手段,並不吃驚,蝴蝶驚異地呆愣住,吃驚地指了她不認識的容顏道:“這……這就是姑娘當年的……”捂口失聲,流下兩行淚來。

紫顏為錦瑟洗淨了麵,伸手掐斷聲色之香,取一支羽毛沾了水撲在錦瑟臉上。

“藍玉!藍玉!”他這樣喚她,依稀浮現若幹年前同樣的麵孔,俏生生的花般模樣。

長生心疼地望著榻上新生的女子,脆得如嫩嫩的幼芽,輕風吹過就會折了。

錦瑟徐徐醒來,頭一反應便是摸索銅鏡。蝴蝶忙為她照上菱花鏡,晃晃光影中現出一張臉,陌生又熟悉。遙遠成記憶的麵容終於重現,她一時感佩交集,噙了淚花向紫顏盈盈下拜。

“我還你當日的藍玉。”紫顏含笑說完,闔上鏡奩轉身離去。長生向她道了賀,為兩人在紫府安排歇宿。

休養了十餘日,錦瑟臉上的血淤漸消,一絲割破的痕跡都無,令長生激賞不已。他天天誇讚錦瑟猶如少女甜美的麵容,她心情大好,閑來無事便撫瑟起舞。空寂的紫府時不時拂過一片金玉之聲,忘塵遺世。

歡樂辰光容易過,終於到了離別之日。

長生為錦瑟備齊每日調理的藥物,事無巨細全都打點仔細。紫顏瞧他忙前忙後,攏手合在胸前,曼聲插入一句話:“少見你如此殷切。”

長生遲疑了片刻,歎道:“她的處境慘了些。”紫顏凝視他麵上的不忍之色,憐惜地攙起他道:“怕了嗎?我原不該讓你全看見,你連葷腥都不沾的。”

長生苦笑,不沾葷腥好像是被紫顏所害,逼得自己隻能吃素。想到曾經綻開在錦瑟無瑕臉上的血花,長生食難下咽。料想過往每個客人都是如此,過程如何血腥並不為他們自己所知,倒也罷了。唯他腦子裏循環往複的俱是森然景象,見過之後,他不由會好奇地想,少爺那猶若天人的容顏背後,是否曾經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