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章

忽地,長生打了個寒噤。他叫長生,永遠也不會老的長生。一個人如果看不見年華老去,會不會很欣喜?

十日後,徐子介差人送來二十匹湖羅。送禮的封府管家提起姑爺讚不絕口,長生收到徐子介特意為他準備的一袋碎銀後,心想,這人麵相雖差,為人倒不失大氣。

又十五日,徐子介差人送來龍安騎火與浙西天目兩大名茶。封府管家說,姑爺天生是經商的料子,沒什麽生意是他做不來的。

又十七日,紫府多了幾擔西域來的胡龍果,肉厚汁甜,清香久久不散。長生吃著果子,不由念叨起徐子介的好處,封府管家說,闔府上下都覺姑爺比先前的沈越要強多了。

長生便問:“哦,這位難道不是沈越?”

那管家笑著搖頭,“模樣雖一樣,可秉性差太遠,我家姑爺一心為了封家產業著想,哪像沈公子大手大腳。這是老天爺好心成全哪!從天上掉下和沈公子同模樣兒的人,救了小姐的命,又能繼承封家產業。唉,定是老爺前世修的福。”

長生失笑地想,難道紫顏竟成了老天爺?

他把管家的話說給紫顏聽,少爺漠然地道:“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內心奸險。”

“真能靠麵相就推斷一切嗎?”長生將信將疑地啃著果子,沒多久,就把紫顏的話忘了。

又五日,緊促的敲門聲打破了紫府夜晚的寧靜。

“是你?”月夜下長生打開門,眯了眼才認出是徐子介。這回手上更沉,多了一包金子並珠玉細軟之物。觸目驚心的是他一身血汙,前胸是大片深沉的汙跡,刺鼻的血腥味恣意彌散在空氣中。

長生訝然放他進屋,挑了一盞黃燈籠徑自走在前麵。徐子介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撞跟隨在後,口齒不清地問:“先生歇了沒有?這回他一定要救我。”

長生心裏卻想著紫顏冠絕天下的相術。

他想要的真是那個女人嗎?紫顏說。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內心奸險。

長生不由現出鄙薄的神色,放他進廳。紫顏早早坐了,身旁燒了一炷奇異的香,有似曾相識的迷離氣味。

“先生,隻有你能救我一命。”徐子介惶恐拜倒,欲言又止。長生見了,心中可惜那副虛有其表的沈越容貌,襯這個人實是珠玉蒙塵。

“你知道我隻收錢,其他事都與我這世外人無關。”紫顏語氣疏淡,神色亦是澹然。

徐子介舒出一口氣,是了,像紫顏這樣的易容師,難免會遇上江湖各色人等,當然有自保之道,更不受世俗律法束縛。

“這張臉我不想要了,請先生再給我換一張。”

紫顏嗬嗬微笑,“也不想要原來的相貌?”

徐子介堅決地搖頭。

紫顏單手托著腮,一雙眼如秋水橫波望向他,“那什麽樣子好呢?”

徐子介的心突突地跳,額頭蒙上一層汗,紫顏卻取了一方香羅帕,俯過身替他抹了。長生登即漲紅了臉,撇過頭忍怒不言。徐子介則受寵若驚,嗅進一股沁心的香氣,神思情思都被紫顏捏在手中,昏沉沉人就醉了。

“隨先生處置好了。”

“那麽,”紫顏肅然地道,“割了這張臉可好?”

長生忍不住想笑。這個貪心的徐子介啊,就怪他太想要沈越的臉,如今它深深植根其上,無法僅用簡單的易容遮掩修改。

隻有割去這張麵皮。

徐子介駭然戰抖,紫顏也不管他,任他內心驚疑如巨浪滔天,靜靜等他一句答複。末了,在隔了漫長難熬的掙紮後,徐子介狠狠點了頭,卻極快地向後退了一步,像是怕紫顏不由分說地,像切斷他手指那樣剝落他的麵皮。

“別怕,這回要花一整天,今夜你先好生歇歇。”紫顏說著,揮手扇了扇香爐裏的煙。

那一縷煙嫋嫋地襲向徐子介,猶如睡神的一個吻,他便惺忪地扶了椅子坐了。然後聽見紫顏的聲音如在天庭召喚:“來,說說你易容後發生的事。”

別離。他未曾想到封娟的心中,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真正的沈越。

無疑他似透了沈越,音容笑貌無一不肖似,甚至那截與人爭風吃醋弄傷的斷指。瘋瘋癲癲的封娟見了他,果然回複清醒。

他們終成眷屬。

或者,在他心中盼的,是她永遠不要清醒,她便不會發現他的破綻。

他縱然把沈越學得渾如雙生兄弟,然而一個風流人物發自內心的倜儻浪蕩,他學不來。每當看到封娟癡纏的眼,要他說個笑話講段情話,他隻有借口忙生意躲到家宅之外,每日奔波勞苦。

他獨不上那一張床,沈越死在上麵,他說有血光不祥。盡管重刷了紅漆換了床架,但同樣位置同樣一張床,時時勾起他想到那一幕。

“你殺了沈越,因而怕那張床,是不是?”

紫顏一語道出,長生聞之錯愕。原來少爺早洞悉真相,可是為什麽,會替這殺人凶手易容?世俗禮法,真的不在少爺眼中?

“是,我不是有意殺他……”徐子介喃喃地回答,說出這心事身子便輕飄飄的,飛上雲端,再度陷入回憶。

他為了什麽費盡心機進入封府,他沒有忘,剛去管理封家產業沒幾天,封家大老爺已對他刮目相看。他唯欠一個機會,那節斷指和毀去的容顏,就是他為這前程所付出的一切。

他忘了他付出了沈越的一條命。每日攬鏡自照,那張臉時刻提醒他殺人的事實。

“無論如何,封娟知道了真相?”紫顏問。

“我居然會做惡夢,居然會說夢話,功虧一簣啊!”徐子介拍腿歎息。

“那你身上的血是……”

“她要殺我為沈越報仇,我……我不小心錯手傷了她,可我真不是有心的。還好她傷勢不重,隻是我要為她止血,她不肯……”徐子介語帶哭腔,無比懊惱,“現下我是回不去了,她再也不肯認我了。”

聽到封娟沒死,長生一顆忽悠的心總算安定了。人逃不過良心,長生心中沒有憐憫,那個人忽哭忽笑,似狂若顛,但在長生看來,他無異於一個死人。

徐子介對封娟也許有一點點的愛意,可是長生想,成全心愛的人也是一種愛。不成全就罷了,還殺人以達目的,這早已不是在愛人。徐子介愛的隻有他自己,和他那引以為傲的所謂才華。

長生悚然一驚,想到無才無能留在少爺身邊的自己,懵懂無知未嚐不是好事。幸好他是好人,長生這樣想著,看紫顏把香氣拂上徐子介的臉。

徐子介一睡就是兩天。

醒來,紫顏好整以暇地遞給他一麵精巧的螺鈿鏡。他一怔,猶豫地照見自己的容顏,浮起笑容。他擺脫沈越了,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張臉,粗獷豪放,顧盼英武。他拽拽麵皮,仿佛牢牢生就,根本找不出一絲馬腳。這位紫先生真是神人,徐子介歎服地下拜。

紫顏掩口笑道:“無須如此,你送了我一個好聽的故事,我可去換一包好香。”

徐子介沒有聽明白。他心不在此,州府衙門可能已在緝拿他歸案,紫府非久留之地。

“想走了?長生,送客。”紫顏深深凝視他,“徐公子,我想你不需要再來這裏。”

徐子介讚同地點頭,從今往後他會很小心,不再泄露他的身份。他要隱姓埋名過一生。幸好,在封府的日子尚累積了一點家當,沒有預想中的多,也足夠他半生揮霍。

長生送別徐子介後,回來時把院子裏的石子踢得東飛西跑,打掃的童子驚嚇得四處奔走。

“他是殺沈越的凶手,為什麽不讓他頂著沈越的臉,痛苦地活一輩子?”他質問紫顏,話一出口,自覺這語氣太凶,但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隻能悶悶地跺腳。

“他的一輩子走到盡頭啦。”紫顏正在自斟自飲,聞言把杯中的酒往口中倒盡,促狹地對憤憤不平的長生一笑,跳到他身邊戳他笨笨的腦袋。

“你忘了?沈越雖然姿容秀逸,卻是短命鬼。他偏要扮成沈越的樣貌,獨獨忘了這容貌不會有太長的壽命。”

長生覺得心裏舒坦些,可想到紫顏又為他改變容顏,不由問道:“少爺你替他重新改了相,豈不是……”

紫顏不動聲色地道:“那張麵皮的主人把臉留在我處,是因為他是一位海捕通緝的要犯。”

長生驀地醒悟,終於從胸臆中舒出一口惡氣。從紫府走到城門,會是徐子介最後一段自由的路罷。

而那炷幽幽的香仍在緩緩燒著,紫顏微笑著於燈火中看他。

“想不想多嗅一會兒這好聞的香?”

煙花三月天氣,西斜的落日洇紅半天雲霞,長街上都是行色匆忙、勞作一日歸家的路人。鳳簫巷裏,一輛紫檀木夾紗清油車緩緩駛出,車飾極盡華麗,鸞鳳升龍,錦帷絡帶,行人望之側目。

長生惴惴不安地坐在車上,看足前的蓮瓣琉璃香爐悠然吐著莫名的香,聽耳畔瓔珞流蘇叮咚敲擊著車廂,憋了半天問道:“少爺,興師動眾的是去何處?”

“飛鴻河上,彩燈大概都亮了罷。”紫顏閑適地半臥於車中,伸了個舒緩的懶腰,“你有沒有聽說過錦瑟的名字?”

飛鴻河上彩燈結。夕陽照紅了河水,映襯了一艘艘金碧輝煌的仙音閣畫舫,現出妖媚的顏色。紫顏下了車,帶著長生施施然走向一座冷清的畫舫,舫上一個垂髫少女慌忙掀了簾子迎他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