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章
長生皺眉問道:“少爺想買什麽香?”
紫顏的唇角浮上一絲笑容,垂下眼簾似乎在忍住偷笑,“你把今趟的故事說給老板聽,她就會送你一包香。一個故事,值一百文呢。”
今趟沒什麽故事好講,長生的胸口不免塞進一把柴灰,淤淤塞塞煞是悶氣。他瞪了紫顏一眼,取了錢出門。
“我想在外麵喝點酒再回來。”
“去吧,去吧,醉了也好。”紫顏洞悉地微笑,轉身折進內堂裏去了。
紫顏這樣不在意,長生反倒沒了喝酒的心思,心裏賭著氣走到蘼香鋪外。
街口的蘼香鋪是個奇怪的地方。分明走入店內是香到雲巔,可在鋪子外頭連半分香氣都聞不到。這樣妖裏妖氣的店鋪,賣的香或許正適合紫顏。
長生這樣想著,一腳踏進店裏。
整個人從頭到腳狠狠一激靈,心頭一涼,像喝了碗綠豆湯,說不出的適意舒爽。一個明眸璀璨的少女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蕩著腳兒,吐著瓜子。
“我是紫府的,來買香。”
“哦?”她饒有興致地跳下凳子,拖了長生往裏走。
香煙飛舞。
長生忘了都說過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他糊裏糊塗地走出蘼香鋪。嗅了幾十種妖媚的香氣後,他的魂靈仿佛往天庭地府都走過一回,被無數的香洗浸過,熏泡過。最後拿回一包香,那個少女老板說,它叫“別離”。
竟夜了。
他走了那麽久,恍如夢了一場。回到熟悉的庭院,遠望去燈燭燦爛,推門,一盞琉璃曼佗羅花燈流光溢彩,映紅了紫顏白玉般的容顏。
浮光耀影中他捏著酒杯搖晃過來,人影兒像一簇燈花妖冶遊蕩,長生望了他這般顛倒眾生的模樣醺然欲醉,什麽言辭都拋卻腦後,隻管呆呆走過去,捧香奉上,笨拙地說那兩個字。
別離。
紫顏了悟一笑,拆開香袋低首嗅了嗅,鼻尖輕皺,像隻覓食的小獸,繼而舒眉展顏。他攜香拉著長生飄然向裏走,曲曲繞繞蜿蜒進廂房後的園子。
長生不曉得紫府有這樣一個所在。小徑仿佛無限漫長,紫顏冰涼的手牽著他,路走不到頭,而他的心亦浮浮沉沉,陷入迷茫混沌。
花草盡處浮現一扇小窄門,非石非玉,紫顏把手往門環上一放,門應手而開。內裏光芒大盛,竟是珠宮貝闕別有洞天。無數明珠嵌於牆上,光華耀眼,就像銀河裏倒翻了漫天星鬥。
長生吸了口涼氣,目之所及赫然現出百多件絢如雲霞的霓裳錦衣,琳琅鋪陳於四壁,金碧熒煌。說不出名目的錦繡紗羅似一個個有生命的精靈,熱鬧地吸引人去凝望去撫摸。飄如雲起風生,豔如桃李芳菲,炫如金玉燃焰,素如梨花淡妝。
美得令人窒息。
他目迷五色,陡然生出畏懼,不敢再看,慌忙屏息閉眼試圖鎮定心神。紫顏回首看見,嗬嗬一笑,湊過臉玩味地端詳他的窘態,伸手飛快刮了下他的鼻子。
長生羞紅了臉,張開眼,一顆心好容易沉靜了,見紫顏踱進屋內,探視他收藏的珍寶。長生不敢入內,獨個兒偎在門邊,手有意無意地觸碰到門環上,一道寒烈之氣颼颼溜進他手裏,嚇得他連忙縮手。
紫顏從雲裳叢中回過頭來,正應了“奇服曠世,骨像應圖”之語,長生望之敬若天神。他突然自慚形穢,眼前的靡麗美景恍如天上,不似人間。
他積了怎樣的福德,方能伴如此主人?
紫顏打開香袋,手一抖,浮香粉末隨即飛揚飄散,墮入凡塵。滿室生香,是一種好聞到沉醉的味道,黯然消魂攝魄,想將那骨頭酥了心兒麻了,絕然投身融於這香氣中,由此便心甘情願地醉了忘了,眠於這別離滋味,難以抽離。
長生昏然欲睡,神誌中唯有一絲清明提醒他須振奮醒來,從這溫存迷戀中掙紮醒來。然而,這香撫慰他渴睡的心猶如情人溫柔的手,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遺忘前塵。
紫顏冷冷地看長生的身子倒下去。
別離。姽嫿的香就像傅傳紅的畫作,都是當世神品。
絕不會有錯。
紫顏把長生的臉扳至眼前。瑰姿豔逸,這是被選中的繼承人。這少年早忘了前事,他不知道他現時的麵皮是紫顏的傑作,他不知道他曾有多麽離奇的過去。他以為他是紫顏無意間撿回來的一個孤兒,願意和主人終日廝守,鞍前馬後。
時機還未到嗬。紫顏低下頭,伸手沾了藥膏點在這少年頰上,長生的臉漸漸暈起一層紅霜,俏若胭脂。以人的一顆心來量度,如今尚不能告訴他太多,唯有繼續等待。
這張臉仍太脆弱,不堪相撫,紫顏的手指順了長生的顴骨摩挲,此處須墊高一分。還有這軒眉,尾端略顯散亂,要把雜眉都修淨了才好。
長明燈下光明若晝,彩衣掩映中紫顏翻針如飛,為長生描畫容貌。有朝一日,他會換卻舊皮囊,擁有比他紫顏更完美的絕色。
相由心生。心念宛轉處,相起相滅。紫顏卻知這皮相亦可改變心念,由他的一隻手,便可叫這天生的容貌傾覆,將這宿命的前緣篡改。
他不是神,卻做著神做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紫顏的心頭默默滑過這一句。師父,你說為人改命,擾*常,便會折壽。我不信這個邪。
縱然折壽,心願已了,此生已足。
他用指尾沾了一塊馥鬱香濃的膏體,抹在長生鼻子上。別離,這香氣太決絕,連他也有點把持不住,忍不住想拋下些前塵舊夢。
怪隻怪這世間擾人俗事太多。或許,幾時該到姽嫿的鋪子走一趟,徹底放下,哪怕隻有一瞬間。
一襲風兜兜轉轉地卷來,紫顏望了望門外,天盡黑了,該叫人準備晚膳。長生一覺醒來,一定會餓得滿屋子覓食。想到長生皺眉亂轉的模樣,紫顏忍不住輕笑。挽著長生軟軟的身體,曳然走出門去,把他帶回到熟悉的領地。
他脆弱的心神不能有任何錯亂,留他在身邊侍從,是難為他了。
長生幽幽張眼時,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肴已備好。紫顏歡喜地遞上筷子,興高采烈地夾了一塊蘿卜給他。雖是雕琢精致的鏤花蘿卜,長生仍是哀怨苦歎:“又是全素?”
蓮蓬豆腐、香菇板栗、蘭花萵筍、桂香糖藕……每道菜別具匠心,可惜不見葷腥。
“我一吃葷就火氣上攻,那些肥膩之物多吃無益,特別無助養顏,你就陪我嘛。”紫顏用撒嬌的口吻哀求。
“少爺,一個男子漢要生得膚如凝脂做什麽?我要吃紅燒肉,還想啃豬蹄。”
“那麽惡心的東西怎麽能吃?”紫顏認真地道,像苦口婆心的長輩,“小心輪回報應,被你吃掉的雞鴨魚肉全來找你報仇。至於你我,這張臉就是活字招牌,你給我好好愛惜了,不許自毀長城。”
長生苦笑,少爺老是逼他吃素,在這裏活像做和尚。好在這些素菜的味道著實不錯,不殺生全當積福了。長生知道,既然來此十日少爺始終不肯鬆口,那麽未來的日子裏,他也會完全告別肉食。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長生心中念著佛號,飛快地把眼前的飯菜吃完。紫顏滿意地著人收去碗筷。
好消息在十三日後傳來。
紫府專門收集情報的螢火把淺紅色的信箋交給長生。也是在同一個人手裏,長生接過一張湖藍色的信箋,上麵寫明了徐子介、封娟、沈越三人的情緣糾葛。
螢火話很少,他年紀比長生略長,木然的臉上鮮有笑意。他本來算得上英俊,長生想,隻是討厭的人怎麽也不會好看的。
無所不知的人總是令人討厭,除了少爺。每當長生問螢火一個問題,他便抽出一張素箋,用娟秀的字體寫給長生。
他為什麽不願和長生說話呢?長生想,定是要賣弄他的才能。這讓長生感覺可恥。長生知道自己沒有一點才能,能留在少爺身邊,大概是因為他有一點能言會道。想到這點,長生不是不泄氣的。
不過,今天這張信箋上寫的是個好消息,螢火的麵目就不那麽可憎了。
“少爺,徐子介昨日娶了封小姐。”長生向紫顏道賀。
“哦?連喜帖都吝嗇的家夥呀。”紫顏溫婉淺笑,仿佛一個持扇遮麵的嫵媚少女。
“那人雖不順眼,但他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少爺做了回好事。”
“是嗎?”紫顏吃吃地笑,深深地凝視長生,“他想要的真是那個女人嗎?嗬嗬。”
長生一怔,難道不是嗎?徐子介為了封娟寧可斷一指,寧可毀去父母所生的容貌。
少爺為什麽好似看透一切?他知道一些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長生忽然想到螢火。
“螢火會算卦嗎?”他突兀地問了一句。
紫顏咯咯地笑,一雙眼彎成了柳葉兒,長生怔怔的,覺得這樣子真是好看,恨不得學就傅傳紅的本事,把他的媚態畫下來。紫顏看他出神,推了他一把,道:“你是奇怪為什麽螢火會知道那麽多事?”
長生點頭,少爺總能不費吹灰之力便清楚他的心思。
紫顏徐徐道來:“那是因為螢火已經很老了。人老了,就會成精。”
長生愕然,很老?螢火分明和他一般年紀。難道說……長生的心一緊。
“是啊。”紫顏知道他心中所想,悠悠地道,“有我在此,這院子裏隻會有生、病、死,卻絕不會有人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