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5章

照浪睜開眼,看到忍俊不禁的側側、神情古怪的長生和端正斂容的紫顏。他摸了摸臉,冰肌玉骨啊,不由滿意地笑道:“你真是神手,不曉得給我安了什麽模樣,快拿鏡子來。”

他的嗓音脆脆軟軟,仿佛能擰出水,完全化為女聲。一說完,人從椅子上彈起,以比惡狼更快的速度衝到能找到鏡子的地方。側側的笑聲傳來,“你不看會好些。”

照浪看清了他的相貌,怒氣衝衝回身對紫顏道:“這人是誰?!”

“我娘。”

照浪一愣,呆呆地重新審視鏡中的容顏,“那麽你的相貌像誰?”

紫顏鬼鬼地一笑,“要叫你失望了,我更像爹。”

“我付出千匹錦緞,得到的就是這張臉?”怒氣極力克製壓下,但暗藏的憤懣正待爆發。

“是呀。”紫顏拍手道,“要謝謝你,我府裏今後幾年的衣裳有了著落。”

照浪忽然伸手去拽那張麵皮,想把替換上的這張臉拉下。奇怪的是,臉皮紋絲不動,就如生就在他臉上。

“我沒見我娘很久了,如今看到她就在身邊,分外歡喜。”紫顏悠悠說道,格外氣定神閑,“即便以你之能,沒十天半月,想是不能完全除去這張臉皮而不傷自身。這是你舍棄自己的臉一心求得的,好自為之吧。”

側側心中無比暢快。前次照浪輸在紫顏手中,尚不能解她喪父之恨,如今見他這位武林中最有地位的人物居然安上了婦人的麵孔,實在痛快解氣。

照浪青筋欲裂的脖子,忽然褪去了紅色。他意識到發怒絕非解決之道,這一放下,即刻恢複了以往傲慢的姿態。

“那好,我就以你娘的麵目,到江湖上多殺幾個人,多滅幾個門派!叫大家記得你娘的好!”他說這幾句話時怨恨惡毒,偏偏以柔媚的女聲說來,令人聞之心驚膽戰。照浪緊握的拳頭瞬間積聚真氣,“啪”、“啪”兩記潛陽手,把披錦屋的大理石地麵砸出五、六個坑來,一時間煙末縱飛。

側側擋在紫顏身前,紅袖舞動,將襲來的氣勁消解於無形。長生見勢不好,慌忙遠遠避開去,站在門旁,預備照浪再發飆就即刻去喚螢火。

“好,好,我投降。”紫顏捂了鼻子,摸索著掏出一個紫金釉的小瓶,鄭重其事地撳在照浪手中,“這是芸香葉加秘方提取的香油,用它洗麵,不出三日可令麵皮鬆脫。”

照浪將信將疑地攥了小瓶,伸長臂膀指了紫顏的臉道:“我若是恢複不了原貌,一定殺了你!”說完恨恨地瞪著三人,甩袖往外走去。剛走了兩步,扯下假髻,扔了女衣,一路憤恨地把能丟的裝飾都丟了,穿著白緞中衣在院子裏疾走。

側側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得意笑道:“好!就這白無常的呆樣,我看他今後再怎麽神氣!”

紫顏掩嘴道:“是啊,要是他發現那不是什麽洗臉的方子,而是駐顏水,會不會過來火燒我的家門?”

長生倚門而望,忽然驚道:“紅豆出事了--”他吃吃地指了門外,“艾冰抱她回來了!”

他話音剛畢,艾冰與紅豆的身形已出現在眼前。艾冰飛身而入,把紅豆放在榻上,向紫顏跪下,慘然道:“她被照浪拒之門外,一下想不通,竟自毀容貌。請先生救她!”

紫顏走過去,捏起紅豆的臉,一道鮮紅的刀傷橫亙麵頰。好在刀氣不強,未傷到筋骨。他歎息道:“這是她第四張臉了,她不是自毀,是想重生。”

艾冰眼露期望,看紫顏愛憐地為她審視傷口,聽他續道:“以她的功力,想自盡亦輕而易舉,不必劃此一道傷口。依我看,她是對照浪完全死了心,想從頭好好過日子。既是如此,這裏你們不能再留下了。”

艾冰愕然,想到終是欠了紫顏太多,一聲不吭地低下頭,恭敬地向他磕了三個頭。紫顏沉吟片刻,道:“罷了,等我為她恢複容顏,你們以本來麵目去他處隱居。照浪這陣子不會來找麻煩,你們走得越遠越好。”

艾冰俯首領命。紫顏取了傷藥,為紅豆補顏整容,揭去先前覆在她臉上的麵皮。他手腳甚快,不多時,紅豆現出了最初的容顏。艾冰癡癡凝望,他朝思暮想的是這一張臉啊,暌違了多日不見。

紫顏朝他招手,“你來,我也去了你的易容罷。”

艾冰依言乖乖坐了。長生忍不住插嘴:“先生的易容是如此容易去掉的麽?”

紫顏道:“不一定。照浪那張臉比較難去。”

長生道:“那等艾冰好了,是不是該輪到我?”

紫顏停下,瞥他一眼,道:“哦?你想好了,不怕了?”

“我也想要那雲煙之香,但不想昏迷,我要親眼看先生施術。”

這是要紫顏正經地為他易容,而不是隨意擬上戲妝。紫顏點頭,“可以。不過今日太耗神,過幾日我再來為你易容。”側側聽了,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思。長生卻是不知,隻管天真地應了。他那點肚腸紫顏豈會不知,正中下懷,不由開心地微笑。

艾冰、紅豆恢複了舊貌。紅豆歇了三天,神智漸漸清明,和艾冰的話多起來。艾冰見她不提一句舊事,心下又是歡喜又是慚愧。無論是一心一意為了照浪,還是此刻決意忘卻前生,紅豆始終主動而決絕。相比之下,艾冰自覺無她的勇氣,他是愛她,可當她孤身一人離去時,他竟沒有開口挽留。每想到此處,他都覺兩人溫柔相向的幸福來得奢侈。

又過幾日,艾冰攜了紅豆向紫顏請辭,兩人想去北地尋找紫顏說過的奇異種族,順便擇一處偏荒之地隱居。紫顏一麵應承,一麵叫長生替他們打點家什行李,又吩咐螢火為兩人弄來通關文書。

等兩人準備走時,才發現紫顏將映天樓和傾雪閣的珍藏全備了車,要贈予他們。長生斜睨了眼,老大不高興。他為艾冰整理時心頭滴血,怎奈紫顏執意如此,他也不好違逆。

艾冰驚得無以複加,這是紫顏多年血汗所得,怎敢拜受。紫顏卻道:“你不肯要,就權當為我保管了罷,要是找到個好去處,說不定我也跟了去。這些東西交你收著,我放心得很。”

艾冰是個聰明人,聞言愣道:“難道這裏會有什麽禍事?”

紫顏笑道:“就在天子腳下,能有什麽天大的禍事。你是真心喜愛骨董,對我而言這些卻是過眼雲煙,收藏完便作罷。與其讓我暴殄天物地藏了,不如送你把玩。你全拿去了便是,莫再和我糾纏。”

艾冰心中感激,哽咽道:“先生大恩,將來必報。我會以此為本金,為先生賺出一份大好江山。”紫顏眨眼笑道:“你有這份心就好。快走吧,再不走少夫人就要起身了,女人都是小氣鬼,她也不例外。不過,出門後到蘼香鋪借點厲害的迷香,路上遇賊可以防身。”略一沉吟又道,“北地有一支出名的商隊叫驍馬幫,你一出關即可找他們庇佑,多付些銀兩就好。”

艾冰和紅豆拜謝不迭,兩人帶了二十車行李,浩蕩離去。紫顏心知兩人身上必有照浪城的信物,加上他們不凡的武功和香料的協助,再有驍馬幫一路保護,此行應可無恙。

那麽,是時候教長生易容術了。不知道那些過往,一一浮現在長生眼前時,他記得多少?

香氣浮動。雲煙之香逸、媚、飄、鬱,翩翩自爐中蕩來。長生目不轉睛對了一麵磨得鋥亮的水銀鏡子,唯恐漏掉紫顏的微小動作。

紫顏摸摸他的頭,道:“你有什麽想要的臉嗎?萬一我心血**,把你扮成側側,到時你們兩個都生氣。”側側瞪大眼看他,啐道:“呸,你腦中該有上千個形,拿我的臉開什麽玩笑!”

紫顏一吐舌頭,“你看,沒易容她就火了。我看,不如把你易容成我以前的樣子罷,正好你也想見。”

長生見會有這般好事,心花怒放,拚命點頭。側側直了眼,歪頭想了想,那容貌多年未見,怪想念的,遂笑眯眯地不再與他計較。

可是,雲煙中必會瞧見一些過往,長生揣測,這究竟是紫顏刻意為之,還是被易容者心生幻念?紫顏為照浪施術時,長生清晰地目睹雲煙幻化的人形,但大小形狀並無二致。偏偏照浪時而驚奇時而輕蔑,顯是看到了不同的人。

我那香可有些奇妙處,姽嫿如是說。

長生不由好奇地問:“如果我靈台清明,是不是看不到這些煙雲變換?”紫顏道:“隻要你想,就能看見。”長生把心頭的願望默念了一遍。哪怕是蛛絲馬跡也好,但願腦海深處有通往過去的道路,給他現出任何一點往事的影子。

一點點也好。他寧願以壽命去換。

長生這樣想著,心頭的渴望無比清晰鮮明。他就像五花大綁在刑場的犯人,等待手起刀落的那一刻。是疼痛是解脫,身臨其境就會知道。

而後,紫顏的刀來了,並沒有點在印堂,虛晃了一下,消失在長袖中。

長生咽下一口唾沫,過分的渴望使他口苦咽幹,品出舌尖苦澀的滋味。定了定神,睜大眼盯了鏡子,紫顏在為他修眉,再凝神看屋裏翻滾的雲煙,宛若青山綠水一任千帆過盡,看不出任何花巧。

隻要你想,就能看見。長生想到紫顏的話,貫注了精神去看那煙雲中的奧妙。

果然,無情的香煙搖身一變,忽然有了音容笑貌,令人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