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9章

紅羅帳裏,一個相貌清秀的女子躺在堆漆螺鈿描金床上,堆金砌玉裹不住的淒涼。長生見是真的屍首,反而放下心來,跑到跟前細細端詳。這女子長得絕不像尹貴妃,清瘦的臉上稍許有幾顆雀斑,脖間更有紫黑的淤血不散。長生駭然望向紫顏,“她是被勒死的?”

“不是。”紫顏看過她耳後深紫的淤痕,“她是自縊。”

長生略覺心安。紫顏把寶貝鏡奩放到床邊,示意長生動手。長生拗不過少爺,回想以往紫顏易容的每一個步驟,先取天淨紗為她淨麵。紗擦過女子溫柔的麵頰,他不無哀傷地想,她死後不能以真麵目下葬,何其不幸。又想,人都死了,這副臭皮囊是何麵目,恐怕她早不理會。

紫顏突然道:“你還想看多久?”長生道:“是,我這就為她上粉。”忽覺紫顏並不是在和自己說話,轉頭看去,屏風下露出一對軟香皮靴子。

照浪從屏風後大笑著走出,一身官錦紅鶴綾襖子,不怒自威,更襯出修偉沉鷙的體魄如獅。隻是瞧見紫顏,眉目間平和婉轉多了,若無其事地走出來,不見絲毫敵意。他行至紫顏身畔,軒眉一皺,奇道:“難得太後召見,你何必舍卻大好容顏,用了這般沉毅寡言的一張臉。”

長生暗想,英公公與太後都沒有對紫顏的容貌過多關注,想來少爺是不想太張揚罷。

紫顏向照浪微施一禮,道:“我是個小氣的財主,好東西愛在家中獨享。但城主若是開口,這張臉不妨也拿去,與先前的配成一對。”

照浪聞言,斜睨他道:“你果然小氣,這些往事提它作甚。如今連宮中也知道你的大名,紫先生從此財源廣進,可喜可賀。”

紫顏平靜地道:“拜城主所賜。”

照浪瞥了長生一眼,像是想起什麽,道:“可有人說過你這童子的樣貌,與萬歲爺有幾分相似?”

紫顏輕輕一笑道:“你確定他是我的童子?若他是紫顏,我是長生,你也不該奇怪。”

照浪一驚,隨即大笑點頭,“不錯,這原是你的手段。要是有天我見到一模一樣的照浪,唯有哭笑不得。”

紫顏道:“笑不出的是我。身邊的人如非親手撿來,誰知是不是哪裏走丟的呢。”

兩人貌似寒暄,所談之事機鋒畢現,聽得長生暗暗心驚。尤其是他自己那張臉,為何會與萬歲爺扯上關係,長生滿腹疑團卻不敢開口詢問。

照浪爽然一笑,轉過話題,看了那女子道:“娘娘失蹤,這宮女責己太過,偷偷自盡了。太後憐她忠心,又不欲使皇上傷心,才想出這計謀。其中用心良苦,相信先生可以體會。”

紫顏淺笑道:“坊間並不知貴妃娘娘失蹤之事,隻知娘娘所佩之玉為人所竊,犯人現已伏法。原來娘娘竟失蹤了嗬。”

照浪凝視他若即若離的容顏,光陰在臉上跌宕縱橫,仿佛一不留神就會遁去。奇怪啊,這平易的臉孔看久了竟有誘人的魅惑,稍一凝神就入了戲,悲歡離合皆被他絲絲牽動。

長生怕照浪糾纏於尹貴妃之事,忙插嘴道:“城主來此看的是我家少爺,還是娘娘?”

“我來看你。”照浪轉向長生,“要是扮成你的模樣,我就可留在紫府多住一陣。”他言下之意不在長生,而是想從長生瞳中窺見紫顏風神秀慧的身影。他仿佛坐井觀天,永看不透紫顏的真身。

紫顏靜靜微笑,他的鎮定影響了長生,少年鼓起勇氣從容說道:“城主若無他事,小人要為娘娘上粉。”於是蘸了益母草製的玉女粉,在照浪的注目下為那宮女一一點上。

他的手遲疑生疏,小心謹慎。紫顏和照浪的四道目光猶如縛住手腳的鎖鏈,令他難以呼吸。但上妝就像點燃一支燭,燭火跳動時有了自己的生命,長生的手順了額、眉、眼、頰依次而下,拂過處風生水起,宮女僵死的麵部逐漸綴滿生氣。

紫顏問照浪道:“她叫什麽名字?”

“一個小小宮女,我可記不住名字。”照浪冷漠輕慢。

紫顏不理會,吩咐長生:“下麵的我來,你去找英公公,隻問她前世是誰便好。”長生忙往外走去,剛邁兩步,照浪懶散的聲音卷來,“她叫茜草。”

執拗的一對師徒,照浪惱怒地想。

她有了名字,長生不知怎地心中一痛,體會到紫顏此舉的深意。她不該默默無聞死去,湮沒了姓名來曆,隻是他人的替身影子,見不得陽光。現下有他和紫顏知道她是誰,會為她燒一炷往生的香。

他相信有紫顏的生花妙手,她必會以絕美的姿容下葬,一個不是安慰的安慰。

“茜草本是活血草,可惜性味苦寒,逃脫不了悲涼的下場。”紫顏慈憫地歎息。

卑賤的宮女比他更吸引兩人,照浪自覺立著無趣,忽地想起一事。

“聽說你府裏來了位夫人,艾骨承她照顧,改日我要登門道謝。”

“連你也會好奇?可惜她是吃人的母老虎,城主最好多帶些人壓壓她的氣焰。否則……”他一語道破照浪的心思,仍是波瀾不驚地淺笑,令照浪恨不得砸上一拳。但紫顏隨後的這句更有隱隱的得意,“萬一城主折損了人馬,以後沒臉再來寒舍,我和長生就很寂寞了。”

照浪哈哈大笑,不過是懂武功的娘們兒,有何可懼?轉念一想,紫顏加上那位夫人,這實力不可小覷,稍有輕敵說不定真落了陷阱,到時難看的將是自己。

“好,後日皇上回宮,我偷閑便上門拜訪,但願宮中瑣事勿要留住你才好。”

他話中有話,大笑去了。長生恍如一夢,回想這事的前因後果,福至心靈地道:“少爺可是猜到他會來,有意安排我打先手?”

“呀,我又不是算命瞎子,誰知他會來?你這憊懶徒弟,學了幾月隻會潔麵上粉,要不是似模似樣沒在外人麵前丟臉,我隻怕不肯教了。”

長生求饒,收聲斂容,一絲不苟端坐在紫顏旁邊看他施術。

“茜草的臉型比貴妃略瘦,無須開腔削骨,反要在兩頰墊襯膏粉。”紫顏比劃給他看。

“是否先前我不該灑上玉女粉?”

“你錯有錯著,玉女粉能散淤血,可化去屍身僵硬,消除屍斑。今次改容隻是為了入葬,故點到即可,連若鰩族的人肉也省下,用些雲母粉和杏仁粉就成了。”

說著,紫顏從鏡奩裏倒出兩種粉末,加適量的雞子清調和成膏,敷在茜草臉上。長生目不轉睛地看著,心下明白,他和紫顏不僅是技巧高明與生疏的差距,單就技藝而言,他對易容藥物的藥性所知甚少,尚在易容術的門檻外徘徊。

一時三刻後紫顏停下手,長生憋足了的一口氣終於塵埃落定,眼見血肉鮮活的茜草以尹心柔的麵貌重生,長長的睫毛安靜地闔在眼簾上,仿佛在閉目小憩。如此巧奪天工的手段,長生看多少遍也不厭倦,情不自禁低歎了聲:“真好。”

她此去黃泉,色相華美。長生奇怪地想起太後鬱鬱寡歡的麵容,有的人活著不過比死人多口氣,高高在上的太後未必會比躺著的茜草更快活。

紫顏站起身,長生傾身相扶,小腹咕咕一叫。紫顏笑道:“你想是餓了,我們回府裏用膳去。”

兩人收拾行囊走出錦繡宮,即有小太監飛報英公公。英公公先進寢殿裏瞧了瞧,出來時咋舌地朝紫顏一拜道:“先生真神人也!”請紫顏稍事休息,往蓉壽宮報太後去了。

不多時,太後賜了十盒西域茵墀香、百匹魚油錦,命人送往鳳簫巷。長生心知尹貴妃失蹤的真相隻瞞皇帝一人,有了茜草改扮可以搪塞,英公公這大內總管也了卻諸多心事。他本擔心太後會過河拆橋,見有如此禮遇,大大放心。

側側在家裏引領而望等到心焦,兩人剛踏入紫府,她便嚷道:“來,給我看看,有短少什麽沒有?”長生心情極好,插科打諢道:“我們府上有個母夜叉,誰人敢惹我們?”側側也不生氣,笑眯眯摸出一根針,“長生,想不想穿耳洞?”長生大駭,逃也似的往院子裏奔去了。

紫顏忍俊不禁,沒想到側側轉頭就嗔怪道:“你們幸好是早早回來了,不然,我可要扮成玉清夫人的模樣,進宮瞧你們去。”玉清夫人是太後幼妹,極得太後眷愛。紫顏道:“你沒來就對了,照浪在宮裏。”

“他莫非盯上了你?”側側不快,“有種他再來一回,管叫他出不了這大門。”

紫顏無奈笑道:“他後日就到。那時皇上南歸,貴妃大殮,唉,我隻怕……”他話沒說完,側側敏覺道:“你怕他搗亂,還是怕太後留難?”

紫顏沉吟,良久方道:“我尚無全勝的把握。”

側側反問道:“這一切難道不是你苦心籌謀的?時機自然而至,你就順應天命,做你想做的事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長廊,白花花的假山深處,一個佇立在山石中的身影一動不動。等他們去得遠了,那影子飛掠出石洞,消失在幽蔭薈蔚的院子裏。

一日後的酉時。眼看夜色撲散下來,與照浪約定見麵的日子就要過去,長生和側側在紫府裏巴頭探腦,螢火和艾冰、紅豆則各自暗藏兵器嚴陣以待。唯獨紫顏守在他的披錦屋裏,取了鴛夢之香來回薰製身上的衣服。

忽有小廝送了照浪的信來,眾人緊張地聚攏,側側凝神替紫顏拆了,讀完大罵:“這詭計多端的家夥,又想使什麽壞招?”紫顏手一抄,將信取去讀了,看畢笑道:“他不過約我去晴翠園敘舊。”側側橫眉道:“那是皇太後的園子,他是什麽人,竟連太後也巴結上了。”